关思弦一袭茜色宫女裙装,手捧绸缎包裹站在她的身后,细看之下还有些气息不稳,显然刚刚赶到集英殿。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而事已至此,她根本没有退缩的选择。
在楚南鸢的目光示意下,她稳了稳心神,上前两步扬声道:“这是宜安公主专为陛下贺寿,特去余杭寻得的双面三异绣品,名为《大楚山海图》。”
话音落下的瞬间,包裹着贺礼的绸缎自手中脱落。
看清她手中绣品的瞬间,楚南鸢小步上前,亲自助关思弦一同展开这张近一人高的绣品。
一幅绣着青山飞鸟的画卷,徐徐展现在众人眼前。
山林层峦叠嶂跃然于丝绢之上,深深浅浅的丝线勾勒出远近山林之景。鸟雀自林间振翅而出,穿过山间缭绕的云雾,飞向不知何处。
分明只是一张绣品,却令观者仿佛身处山巅,亲眼见证云海青山,令人不由神思遐想。
上首的皇帝也不由向前倾身,试图穿过云雾看个真切。
但不等他细看,下一刻画卷微动,关思弦与楚南鸢竟换了位置。
绣品的另一面,海面上掀起巨浪,在朝霞映照下拍打着崖壁。
在集英殿的满室烛光中,丝绢上浪花仿佛拥有了生命,似要击碎崖壁,冲出画卷,挣脱一丝一线的束缚。
一面是山川,一面是湖海。不同的景象,不同的色彩,藏着各异的针法,图景之下更是执针之人日夜辛劳。
楚南鸢远远瞧见了皇帝眼中的欣喜之色,悬了整晚的心才终于落回远处。
“山川静谧而暗藏生机,海浪翻涌不息。不论是山川亦或湖海,都是陛下的疆土海域。”
说着,她抬眸望向楚帝,扬声道:“儿臣恭祝父皇寿辰喜乐,青山长福寿,盛世水长流。”
“好!”楚帝仰首笑道,望向女儿的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之意。
“宜安有心,朕甚是满意。快将这《大楚山河图》呈上来,让朕仔细瞧瞧。”
而楚南鸢却将绣品收起,浅笑道:“父皇莫急,山河万里尽在父皇手中,又岂在这一时一刻?儿臣只愿父皇此宴尽兴。”
“好!说得好!”楚帝闻言,登时抚掌大笑。
“来人,将那支翡翠蝶翼金簪取来,送去宜安公主宫中。宜安不是最爱这些金银首饰?朕便将这金簪给你。”
“儿臣谢过父皇。”楚南鸢顺从地低下头。
她终于回到席间,扮作宫女的关思弦也终于得以退至她的身后。
直至此时,心中那阵煎熬才开始逐渐平息。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心脏依然如雷般跳动,关思弦这才发觉,自己的身躯竟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着。
这个下午实在太过漫长,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不太真切。
在街市上与罗茱萸二人分别后,她马不停蹄地奔向织坊寻人。
因为担心皇城之行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岔子,离开余杭之前,她特意让阿阮一同跟来。
傍晚时候她在织坊向求助,尽管阿阮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面绣作品有和珍贵之处,但仍同意了将其作为应急之物。
先前因为关思弦的建议,只有那一幅绣着山川湖海之景的绣品被简单处理过,但不曾自己装裱。当下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关思弦只好先带进宫再做打算。
所幸宜安公主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巧妙接住了她最初抛出的那句话,又将皇帝的要求挡了回去。
若是当真呈到楚帝近前,只怕藏不住。
不论如何,眼下也算过了这一关。
关思弦攥紧袖中微微发颤的拳头,可算舒了一口气。她悄悄抬眸,飞快朝殿中扫了一眼。
方才邹池察觉了宫女的不对劲,又助她赶到集英殿,才没有来迟。
她当时顾不上旁的,也不知现在邹池又在何处。
集英殿中,万寿宴已然进入尾声。
一周边小国的使臣红光满面站起身来,看上去有些激动。
“我国曾饱受外敌战乱之困,近年来幸得大楚庇佑。”说着他举起手中酒盏,恭敬道:“臣代表我国,恭祝大楚皇帝陛下千秋万岁,两国永世交好。”
说罢他将仰首饮尽杯中酒,又朝着上首深深作揖。
楚帝今晚已是饮了不少酒,正在兴头上,对使臣这一番言行格外满意。
可正当使臣准备落座时,他忽然神色一僵,浑身颤抖起来。不等身边的侍者反应过来,他突然口吐白沫,直挺挺倒了下去。
“酒里有毒!”
人群中传出一声恐慌的叫喊。
正在这时,一群刺客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拔出腰间软剑冲向上首的楚帝!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宾客四处躲避,杯盏跌落地面响起清脆的声音,混杂在叫嚷声中。
嘈杂声中传来一声怒喝:“保护陛下!”
近卫拔剑挡在楚帝身前,殿中守卫第一时间从四面八方奔向刺客
而楚帝明显慌了神,彻底醒了酒。
宜安公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她张了张嘴,又茫然地停住,眼睁睁看着贴身宫女扑到她身前,却没有反应。
“公主,先躲起来吧!”
关思弦见状也顾不上其他,上前抓住她的胳膊想带她离开这里。
楚南鸢猛地一颤,似是才回过神来。
“我不能走。”
她转头看向关思弦,眼神中满是无措,声音却是坚定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关思弦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宜安公主不能走。
万寿宴由宜安公主操持,一旦有什么问题楚南鸢便难逃其咎,更不用说这一场刺杀。虽说传闻中宜安公主颇受帝王宠爱,可倘若她此时离开,不论过后皇帝问罪与否,她都难以摆脱嫌疑。
两人僵持的短短片刻,刺客见刺杀皇帝不成,已经四散冲了过来。
守卫赶忙围了过来,将楚南鸢护在中间。而这一撞,却将关思弦瞬间冲散。楚南鸢伸手想要拉住她,又被慌张逃窜的宾客挡住。
关思弦险些被人撞倒在桌边,回过头时已经被人群挡住视线,看不见楚南鸢的身影。
周遭解释刀光,惨叫声不绝于耳,视线中溅起血色,不觉激起她心中藏起多时的血腥画面。
她感到有些眩晕,而眼前的混乱更加剧了她的无措。自救的本能让她努力保持清醒,她跌跌撞撞跑到殿柱前,后背紧紧贴着柱身。
没有人在乎一个小宫女的性命,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她手无寸铁,更没有自保之力,只能利用面前被人掀翻的长桌作掩护,躲过这一阵,等待脱险的时机。
她悄悄越过桌边,看向殿门的方向,想要找机会逃出去。
但刚一露头,便对上了一双阴恻恻的眼睛。
关思弦浑身一颤。
她被发现了!
刺客毫不犹豫朝她冲了过来,关思弦仓皇想要逃走却无路可退。
刺客抬手掀翻了她面前的长桌,缩在柱子前的少女猝不及防,整个人暴露于危险之下!
她下意识抬手抵挡,而软剑银光已袭至近前!
危急关头,她正要读档回溯!
突然,她听见一声痛呼。软剑应声掉落,砸在她的脚边。
关思弦睁开眼,只见面前的男人握紧手腕,面色狰狞似是忍受着痛楚。他正要抬头,一侧却突然飞来一粒石子,猛地击中他的太阳穴。
男人瞬间倒地。
关思弦赶忙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看过去,可那里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但她有一种预感。方才是邹池出手救了她。
刺客很快被守卫制服,集英殿中已是一片狼藉。
不少宾客受伤,有一些甚至伤及要害,性命垂危。而先前中毒倒地的使臣,早已没了呼吸。
楚帝被近卫簇拥着离开了大殿,作为万寿宴的筹备者,宜安公主也被皇帝宣召去了御书房。
赴宴的宾客离开时仍惊魂未定,关思弦也跟在人群中走出了集英殿。
想起刚才的瞬间她还有些后怕,直到殿外人群逐渐疏散些,她的心情才微微缓了些,四下张望着寻找邹池。
但不等她看见熟悉的身影,便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喊住。
“关掌柜。”
关思弦倏地回过头,只见一袭石青色锦袍闯入她的视线。
正是方才宴席上,坐在宜安公主不远处的泰宁侯。关思弦那时站在楚南鸢的身后,自然注意到了泰宁侯。
男人皮肤苍白,气质儒雅。明明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泰宁侯,关思弦却莫名生出一种熟悉感。
她犹豫了一瞬,不知该不该认下。毕竟她眼下还是宜安公主身边的小宫女。
但眼前的男人既然能够准确点出自己的身份,想必早已发现。
于是她垂首行礼,“民女见过侯爷。”
“不必多礼。”萧闻虚扶了一把,浅笑道。
“本侯虽未曾与关掌柜见过面,但锦宁坊的织锦不凡,让本侯印象深刻。这次万寿节的筹备,也多亏了关掌柜。”
“是宜安公主的筹谋,民女不敢居功。”关思弦回道。
她不知道泰宁侯为什么会突然叫住自己,莫名其妙寒暄起来。但对这些宫里的人,她没有过多接触的想法,更何况现在并不是什么合适的场合。
萧闻短短两句话,却给她一种低人一头的感受,与同楚南鸢相处时不一样。
兴许对这些王公贵族而言稀松平常,但她不喜欢。
泰宁侯毫不介意,接着说道:“本侯听闻下午万寿宴出了岔子,也是你为宜安解决的吧?”
他忽然无奈笑笑,“那孩子什么都不说,全担在自己身上。但作为血脉相连的家人,我看得出她今日的不安。”
他一番话带着些怅然,又带着家中长辈的语气,让关思弦不知该怎么应答,更不好贸然接话。
而泰宁侯很快转了话题。
“今日过后,几位掌柜手中的织锦必将闻名四海。但今日一般的机会,对关掌柜而言想必是第一次?”
关思弦诚实答道:“锦宁坊只是个小铺子,确实是第一次为宫里供货。”
泰宁侯垂眼看着她,忽然笑了,对她的答案早有预料。
“本侯不懂生意买卖,但也知道,若想要将生意做大,单靠货品是做不到的。”
说着他顿了顿,忽然提起另一桩事:“关掌柜也许同瑞祥庄的何掌柜相识?”
关思弦想起前几日某人卧病在床的可怜模样,点了点头。
“瑞祥庄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瑞祥锦在大楚颇具盛名,与周边国家也有交易互通。作为掌柜的何百朝不仅会做生意,更识时务。”
泰宁侯轻笑一声,“关掌柜是聪明人,当知道该怎么做。”
关思弦仍旧垂着脑袋,心中却顿时警觉起来。
萧闻这是在……拉拢锦宁坊?
可是为了什么?
泰宁侯是皇后的亲兄弟,在整个大楚地位不低,为什么会突然看上一个小小布行?分明从财力或是权势来说,锦宁坊都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关思弦忽然想起在余杭时,何百朝对她的告诫。
他说,织锦评选的背后另有目的。
他说,勿要太过显露锋芒。
难道何百朝让她提防的,就是眼前的泰宁侯吗?
可究竟有什么内情?
关思弦脑中飞快思考着,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不论泰宁侯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她都不想惹麻烦上身。
关思弦憨憨一笑,仿佛没有听出萧闻话里的含义。
“侯爷能喜欢锦宁坊的织品,是我锦宁坊的荣幸,等我回到余杭一定告诉父亲,早日制出更好的锦缎,像瑞祥庄一样传遍大楚内外!”
女孩明亮的目光满含朝气,泰宁侯却沉默了。
半晌,他忽然轻笑一声,眸光冷了些。
“关掌柜想好了,可以随时来侯府。”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关思弦,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那一眼看的关思弦不觉微微一颤,后背猛地生出一股寒意。很显然,她刚刚装傻的应答并没有彻底打消泰宁侯的心思。
看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关思弦轻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