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神色憔悴,手脚还被铁链束缚着,她意识到来人时,也只是缓缓转过头,用黯淡无光的眼珠看了看他们。
她看到韩劭扬时,漠然的神色瞬间染上了水色,她眼眶红了。
“韩……韩公子,是你么?”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韩劭扬放下隐士,走了过去,俯身蹲下:“王夫人?”
“对……对不起……”王夫人忽然啜泣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含着眼泪不住地道歉,直至韩劭扬有些不耐了。
“王夫人,你先别道歉,说说发生什么了?”
“是……是我们家……害了你……”
韩劭扬:“……”
你知道就好。
但韩劭扬知道此刻不是寻仇的时候,他尽量让语气柔下来:“是谁把你弄到这里来的?”
女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日被抄折时,我被击晕了,醒来后就到这里了。”
韩劭扬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于是他果断斩断了王夫人的镣铐,打算先将她带出去。
然而他刚扶起王夫人转身,他方才进来的入口就降下了一个身影。
茶色葛布常服着于身,看上去简朴随意,那人也带着随和亲切的气质,很易给人以安心感。
可身上骨头多处折损而不能站立的隐士见到他后却惊恐地张大了嘴,“哇哇”叫了半天竟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石清客偏过头,也不知怎样地看了隐士一眼,那位隐士立马止住了有失脸面的吞吐乱语,安静了下来,乖乖待在墙角。
韩劭扬扶着王夫人,踉跄了一步:“石清客?”
石清客竖起手指:“嘘,跟我走,我帮你送她离开。”
其实韩劭扬在救下王夫人起就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他并不知道这样出去后送王夫人去哪儿,火炽国离木桦国极远,那些幕后劫走王夫人的人定然会再次来临,他担心王夫人出去后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不过现在好了,有石清客相助,就不愁找不到安放王夫人的地方。可是……石清客值得相信么?他现在都还对叶塘被囚禁的事耿耿于怀。
而也就在此时,地下的暗屋里再次到来了一个人。
来者乌发及腰,有些蓬松凌乱,纹理精致的覆银面具罩住了脸部,他个子很高,在这逼仄的暗室里头顶几乎要碰上室顶。
他透过面具,打量了一圈屋内的人,然后浅笑了一声。
韩劭扬不由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果然,五星兽一暴露,骇沙客就闻着味来了。
“师兄这又是何必呢?费尽心思找的窝点结果又要花力气自己转移。”骇沙客缓缓朝他走近,手中暗暗聚着灵力。
石清客抬手护住韩劭扬和王夫人,偏头低声对韩劭扬说了一句:“西南酒酵罐。”
韩劭扬第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他注意到了西南方向放着两桶酒,于是没有多思考,趁着石清客拖住骇沙客,带着王夫人往那处快步跑去。
而骇沙客此时却没有躲开石清客袭来的招术,眼看就要被击翻,却见他倏然化作沙尘让石清客击了个空,石清客迅速转换法力属性,木克土,他召出柳藤,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骇沙客的沙尘,两种强悍法力拉扯下,碰发出巨大冲击力。
韩劭扬也在此刻助上石清客一臂之力,外加一层桂花藤,随后带着王夫人扑向了酒罐……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骇沙客的法力,酒罐在他触碰的一瞬轰然炸开,石清客事先安置好的传送阵门被彻底破坏。
这下,韩劭扬和王夫人无路可逃。
韩劭扬之前在书籍中看到过,法力到达十重后,能够修习传送阵门这种高阶法术,能让千里迢迢之外的人瞬间转移到目的地来,但与其便捷同等的代价是这种法术极其消耗法力,一时半会儿是恢复不过来的。
此刻的石清客便是如此,他法力大减,与骇沙客交战胜算微渺。
韩劭扬顿时预感到了危机!
骇沙客攻势依旧未减,石清客逐渐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依然倾尽全力应对着骇沙客各式招数。
骇沙客目标不是他,而是韩劭扬这边的王夫人。他渐渐朝韩劭扬这边逼来,石清客死死抵挡着他的进攻,坚决不让他再往那边靠近。
韩劭扬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他一把捞起王夫人,企图带着她从入口逃走。
虽然他知道这样抬出去的希望很小,但这是唯一的出路,他不可能指望现在正在厮斗的石清客再为他开一道阵门。
而令他意外的事,他往出口跑的过程中,没有受到任何来自骇沙客的阻碍。
这是无暇顾及么?还是在任许他?
但是下一刻,安静待在角落的隐士忽地看向了他,随后竟不顾伤痛爬了起来,一道强劲的灵力阻隔住了企图逃跑的二人。
石清客见状也欲跟他一起出去,他定然有办法让隐士收回阻挡他们的灵力,然而却被骇沙客一道灵力击中,朝他这边撞来。
速度太快了!快到韩劭扬机会来不及带着王夫人闪躲。
韩劭扬因为自己要被装个鼻青脸肿之时,一团沙子隔住了他和王夫人。
石清客被骇沙客的沙尘阻隔了,被反弹到了一旁。
韩劭扬不明所以,骇沙客的许多举止都让他费解,自相矛盾、难以捉摸。难道又是在戏耍他?
不过还不等韩劭扬再多想,他的脖颈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顿时令他呼吸一滞。
身边的王夫人也被击晕了,骇沙客的声音从韩劭扬身后传来:“你若再靠近一步,我就把他捏死,师兄觉得如何?”
韩劭扬冷嗤一声,心想这骇沙客怕脑子不好吧?他的死活关石清客什么事?也敢拿他的生死威胁石清客?
然而他抬头看到了石清客眼中难掩的担忧和害怕……
韩劭扬不由眉头一皱。
这又是什么情况?
石清客还真担心他不成?难道还真把他当骨肉看待了?
身后的骇沙客满意地一笑,但手上力度未减:“这么在乎他啊?那打个商量,土星兽给我,人给你。”
石清客到底还是世事阅历丰富的人,很快又恢复了神色,淡然看着骇沙客:“你难道敢对他动手?我看你不也挺爱惜他的么?”
韩劭扬:“……”
这位大侠,请问你是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骇沙客似是不可思议地“哦”了一声,随后指尖法力,韩劭扬喉间又紧了紧,紧到他几乎要干呕起来,可身体此刻被骇沙客控制着,完全动弹不得。
“爱惜他?我何时说过?就算说过,师兄未免当真了吧?”骇沙客忽然笑了起来,“我的话你也信?哈哈哈哈!”
骇沙客忽然又止了笑,韩劭扬冷汗一冒,随即喉间力道急剧加重,让韩劭扬呼吸道迅速闭塞,他感觉自己脖颈正在被沙子腐蚀,首颈正在分离……
完了。韩劭扬心道,这骇沙客真对他下了死手。
在他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石清客猛地向骇沙客扑来……
还从未见过素日温和稳重的石清客着急成这幅模样……
◎
陀铃作响,夜风吹沙,拉车的橐驼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中留下沉重而疲惫的脚印。
风沙吹过畸石,凄异鸣喧,昭示着他们的无功而返。
韩劭扬在阵阵颠簸中睁开了眼,入眼的是浩瀚璀璨的星空以及其怀抱中的金色织绵般的沙丘。
他有些纳闷自己现在的视角,由于神识没有回过来,他感觉自己是一种斜靠的姿势,身后总觉得有什么。
他脑中还有些混乱。他其实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死了,毕竟对于骇沙客来说,蝼蚁般的他现在早应该化作灰烬了,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这是在哪里?
韩劭扬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脖颈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死后执念太深,竟出现了这种诡异的幻象。
然而这时,一直不温不凉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脖颈,柔和地揉捏着。
韩劭扬一惊,彻底清醒了过来,他连忙回过头。
他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是个怎样的姿势——辛落尘靠在车板上,阖眸躺着,而自己则一直靠在他肩膀上昏迷着。
韩劭扬:“……”
幻觉,绝对是幻觉。
辛落尘缓缓睁开了眼,有些疲倦地看了他一眼,为他按揉脖子的动作没有停:“还难受么?”
韩劭扬:“……”
这不是旖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么?
韩劭扬眨了眨眼:“我……这……这是在哪?”
辛落尘偏头看了看:“车上。”
韩劭扬直起身,然后捉住了辛落尘的手:“你为什么要给我揉脖子?”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刚刚才清醒,辛落尘怎么知道自己脖子疼。
这一切真的太像做梦了。
辛落尘转过头,认真地说:“你脖子受伤了,而且刚刚昏迷的时候你一直在摸自己的脖子。”
韩劭扬皱眉,不由自主地去摸自己的脖颈,之前那种被腐蚀的痛感倒没有了,但那种首颈分离的撕扯感依旧存在他记忆中,让他头皮发麻,后背发凉。
他还不想死,他还有好多钱两没有挣到,死了谁来带他爹娘出狱?
“对不起。”辛落尘忽然开口。
韩劭扬一愣:“什么?”
他不明白辛落尘这句没头没尾的道歉是指什么。
可能人们都睡去了,四周太静了,静到韩劭扬感觉这世间只剩下他和辛落尘二人,感觉是一场苟延残喘的虚梦。
澄澈的星空干净地过分,经历过生死一线,韩劭扬意识到,他这一生还有太多遗憾,最大遗憾便是没有出狱的爹娘,其次便是身边这个人,无论这人怎么看他,无论自己怎么去刻意戒掉,无论有没有结果,他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爱意。
太虚幻了。
辛落尘怎么可能愿意跟他单独待在一块,怎么可能还会体贴地为他按揉难受之处?
这真的可能是他最后的妄想,很快,现在他所见的一切都会支离破碎,他也将带着强烈的遗憾离开人世,因为颈间的疼痛不会欺骗他,他已经死了。
骇沙客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为了土星兽他怎会留下他草芥般的命?而石清客即使真的挂心他,削弱了灵力在骇沙客面前也无能为力。
还有辛落尘刚刚关切的问话和没来头的道歉,都是韩劭扬曾极度渴望的,都是他的梦魇所化,怎么可能所有他期盼的好事都真真实实地一起发生了?这只有在梦里才会有……
既然真的是死后幻梦,并且是个只有他们二人的幻梦,韩劭扬也想趁此机会了结他平生的一大遗憾。
反正都是虚假的,不计后果,无所畏惧,这一切都会消散的,无人知晓。
他仔细打量着辛落尘那张昳丽的脸,虽然这是一张他看过无数遍的脸,但每看一次,他都忍不住为其惊艳。形状弯致恰好之处的俊眉下是双随时都含波的桃花眼,细密的睫毛很长,是许多貌美姑娘可能都会羡艳的形状,高挺鼻梁下泛红薄唇也惹人心悸不已。
韩劭扬知道如果现在自己不做些什么,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他们应该没有那么多的缘分,来生也能相见。
可能自己直勾勾的打量太为奇怪,辛落尘道完歉后就怔愣了,一直没有开口说下文,而是疑惑地看着眼中带有太多复杂情绪的韩劭扬。
也正是因为他长时间没有说话,让韩劭扬加深了自己的猜想,于是他越发不加畏惧,俯身凑了过去。
即使认为这是最后的梦境,韩劭扬依然考虑着辛落尘的抗拒,他抚过辛落尘的脸,然后吻在了他的脸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