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凛抬眸,将他从头到脚打量,并不相信他的话。
“你会那么好心吗?”
校医笑了,他说,“江凛,你真了解你自己,一点儿也不出人意料。”
江凛把陆辞言抱在怀中,抱起昏睡的人比抱清醒的人更加困难一些,昏睡的人身体的重心与清醒时不同,也不会乖乖听话搂住自己的脖子。
但江凛抱得很稳,他走出去时,寒夜的风将他吹得打了个哆嗦,夜风吹乱陆辞言额前没有被小幽灵夹起的发丝,细细软软的发丝在他脸上乱扫,蹭过小巧高挺的鼻头,蹭过浓密的长睫,江凛看到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路灯昏黄的灯光扫过他眉眼,在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落寞。
这个时候的学校里没什么人,或者说这个学校,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其他的人都是捏造的道具,只有自己是真实的存在。
校医手里拿着件外套,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声音在寒夜中也带着凉意,“你要带他去哪里?”
江凛脚步停顿,“宿舍。”
“呵……”他噗嗤笑出声,“你既然明白它无处不在,怎么会傻傻以为宿舍就是安全的呢?”
江凛没回头,“你错了,宿舍并不安全,但在我身边,我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是啊,”他叹息道:“不过你是不是在想,自己不过离开了十几分钟,怎么人就变成了这样呢?很自责吧,江凛。你这句话似乎站不住脚。”
他伸出手,搭在手臂的外套垂落,“把他给我吧,我不会伤害他,我比你更能保证他的安全,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他了,还是那么漂亮,那么乖,真让人怀念啊。”
“……”
被说破的江凛并没有什么气急败坏的情绪,对后面这串话也没什么反应,他目光望着前面的灌木从,低矮的灌木上长满了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江凛轻轻叹息,“我说了,激怒我没有用。”
校医被噎住了,他神色复杂,“江凛,你什么时候去寺庙坐化了吗?”
“不是,”江凛收回目光,走自己的路,“是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
校医脚步停下了,呆呆地矗立在寒夜中,目光深深地望着江凛的背影逐渐被夜色吞没,蓦然间,他目光恍惚,陷入某段回忆,过了许久,才喃喃开口,似乎是在问自己,“是吗……”
“算了……”他自嘲一笑,朝着灌木招招手,“猫,过来。”
“喵呜~”
猫跳出来,蹭着他的裤腿,留下大片灰色痕迹,但他却毫不在意,掐着猫的胳肢窝,把猫举到眼前。
这只猫,有很漂亮的蓝眼睛,他挠着猫的下巴,“还是你最乖,不用骗就会乖乖过来。”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半,再过几分钟,学生就会下课,按照设定好的剧本,回到宿舍休息,之后六点半的铃声响起,重复开始新的一天。
陆辞言的身体很轻,或许是因为只有十六岁,脸青涩得未长开,少年人的身量也并没有成年男性一般的骨骼分明,江凛抱着并不费力。
江凛必须承认校医的话很有效果,他确实处于一种很无力的境地,但心中并不恐慌,心底好似分裂成两个人。
一个是流浪多年孤苦无依的江凛,黝黑的眼麻木又黯淡,说你什么也做不了,你只是一个二等公民,江凛,你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强大。
一个是现在的江凛,好像有着莫名其妙的,连自己也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底气,运筹帷幄又胸有成竹,自信又带着难以理解的傲气,江凛,你不会输。
两个自己在打拉锯战,软弱的自己习惯于软弱,他说江凛,你什么都做不到,不要再自以为是,甚至连你的生命你都无法掌控,每时每刻地走倒计时,放手吧,没准他真的有办法。
另一个自己则在鄙夷,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江凛,这样的你不是你,你不会犹豫,也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你妄自菲薄到以为自己真的是一只绵羊,他说的没错,你不要再勉强了,你太软弱。
我不软弱。
这是江凛的回答。
但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死亡一次一次逼近的时刻,他又为什么想要活着,真的只是因为如果能活着,那就活着吧吗?
沉睡的陆辞言击碎了江凛坚硬的外壳,他早该想到的,从陆辞言第一次醒来开口叫他papa时,他就该想到的。
【在静默中,噩梦悄然降临。】
【我存在吗?我存在与何种现实?】
【在黑暗中踟蹰独行,我渴望触碰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但我唯独不敢睁开我的双眼】
【它已经在餐桌前等候】
【等待它的珍馐灌满恐惧与绝望,将自己赤裸盛上】
江凛不自觉发问,【系统,你为什么会选我呢?】
江凛垂眸看着陆辞言的睡颜,安详得好似在做什么美梦。
心底没由来地想,如果他真的再也醒不来怎么办,我不想他死。
系统罕见地沉默良久,久到江凛以为它再也不会回答。
【系统的意志无法被破解,系统无法回答选择你的原因。】
似乎是察觉到江凛的低落,它吐出几个没有固定形状的泡泡,之后调出了相册。
颇为骄傲地邀功,【宿主,看这个会不会高兴些?悄悄告诉你,虽然我说不拍,但我拍照了哦!】
照片里,陆辞言细腻白皙的长腿跨坐在江凛腰上,手肘支在江凛胸口,一只手在捏江凛的鼻子,咧嘴笑得很开心,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江凛回忆了一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陆辞言这么笑过,有点可惜。
江凛,“……”
身旁传来一声嗤笑,“江凛,一碰到他就变得这么软弱,犹犹豫豫,我可怜你。”
江凛低低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你还没走吗?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跟到你彻底想起来一切为止,我会好好看着你。”
江凛仰起脸,天空中一轮圆月高悬,“那你要失望了,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有些惆怅,竟然对这个怪物敞开心扉,“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你可以自己告诉我,我会听的。”
“哦?”校医疑惑地哦了声,尾音上挑,“你说你不在意,你现在说你很在意,求我告诉你,我就告诉你。”
江凛被他弄得心烦,他胡乱抓一把自己的头发,骂道:“爱口口说不说。”
校医被他这句骂震在原地,望着江凛烦躁的模样,愣怔和难以置信一齐出现在这张脸上,目光竟然有些怀念和欣慰。
江凛并没注意他的目光,他又觉得不解气,狠狠捏捏陆辞言的脸,捏起一块软肉泄愤,心底的惆怅少了些,压低声音,像是哄小孩一样,“小幽灵,快起来叫papa,不然打你pp。”
“哈哈哈哈哈哈……”校医笑出声,“你怎么像个小孩一样,和小孩较真做什么?”
他凑过去,伸出的手被江凛一巴掌拍掉,他惋惜地开口,“脸都被掐红了,真舍得。”
校医自言自语,“我可舍不得,我连让他哭都不舍得……”
江凛目光警惕,转过身把陆辞言护得严严实实,“他是谁?”
校医哑然,随后笑了,“我爱人,”
江凛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某种熟悉的情绪,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他死了,我亲手杀死的他,血液从他胸口流出,顺着刀把流到我的手上,温热的血让我的手握不住那把刀,我的手乃至全身一直在颤抖,心底却十分平静,我怎么会杀死他呢?我觉得我疯了,如果不是变成一个疯子,我怎么会想要杀他呢?”
“可我又觉得,我在拯救他。”
他扭头看向江凛,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低低叹息,“可笑又可悲的疯子。”
“够了。”
他说,“不想听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怪物?”
江凛反驳,“没有。”
“你在唾弃我,江凛,我看得懂你的表情,就像现在,你是不是在想,像我这样的人,不配谈爱,你觉得我恨他,而不爱他,你在可怜我。”
江凛抿唇,一言不发,胸口的热堵在喉咙,让人窒息。
“你是一个比我更需要可怜的疯子,江凛,如果你记起一切,你会谢我今天对你说这么多。”
他站起身,优雅而沉静,面容苍白冷峻,幽深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
“下次再见,我们会是敌人,如果可怜我,就试着拯救我吧。”
他的声音消散在夜风中……
无风无雨的寒夜里,在他方才站立的树下,留下一滴雨水的痕迹。
下课铃声响了。
江凛坐在树下,垂着头,胸口被什么东西搅动,数不清的念头碎成一团碎纸,挤在小小的胸膛里,只差一点火星,就要升到空中炸成漆黑的余烬。
面前出现一双鞋子,“江凛,几个小时不见,你被夺舍了吗?这么低沉,不像你。”
沃昭身旁站着方堂,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少女的脸色看不清。
方堂在江凛面前蹲下,看着陆辞言忧心忡忡,“言哥怎么了?困了吗?”
江凛驱散心头阴霾,又变回那副什么也不在意,倨傲又不可一世的模样。
“嗯,他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做老父亲的只好照顾照顾小孩了。”
他活动一下被压得有些麻的胳膊和腿,抱着陆辞言站起身,觉得自己现在格外像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抱着老婆的尸体骗人骗己,这样的想法让他笑出声。
“小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