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百年的岁月，叶檀险些认不出太子。

他折来几柱香，微弱的火光上檀香袅袅，模糊现出了萧葳的容貌。

“殿下？”

断壁残垣上的神灵幽幽叹了口气，手指聚拢间抓到了一丝淡而不可见的墨，原本飘渺的身体渐渐显出明晰的轮廓。

“当初在匪乌国赠你的文气为何如今看不见一丝一毫？是被谁抢走了吗？”

子荷一头雾水，反倒是叶檀，细细思量之后道：“从我见到子荷起，就从未看见过那些文气。”

文气都在笔上，如今笔不在了，邵砚又暗暗包藏祸心，被拘禁的神灵终于看清了现实。

透过那层皮囊，他对着昔日的旧臣，惨然一笑。

重建匪乌国耗尽了他这几百年的修为，他为子荷指了一条明路，担心她这一路无所依靠，将身边的一点文气注入笔中，本以为邵砚忠心耿耿，谁知他到此地方才现出獠牙。

夜深人静之际，破败的庙宇里，神色认真的少女仰头看着空中的烟气。

腐朽、潮湿的气息弥漫在周围，这原本是供奉昭明太子的第一座庙宇，百年风吹雨打摧残了梁木，塑像从神龛中倒塌，面容已难以辨认了，然而，邵砚来此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心思细腻，暗暗蛰伏许久，你消失的那些时日里，宫中流言蜚语愈演愈烈，我听信了国师的话，在母后的坟冢旁埋下了蜡鹅以改风水，奈何有奸人谗言，父王以为我是在咒他，震怒之余废了我的太子之位。”

叶檀怔住，殿下微微笑了笑：“时过境迁，这些事都已经不值一提了，如今见你在这里，我便知道那段时日你为何昏睡不醒了。”

叶檀垂手，久久不敢直起身，萧葳的只言片语对他的震动不亚于杀了他。

“我没能登上王位，身侧一众人皆受到牵连，死后他们不愿离去的都化作了我身旁的小鬼，随我游历四方，邵砚就是其一。我本以为……”

萧葳欲言又止。

如今侍笔小鬼趁虚而入，在供奉他肉身的庙宇里圈地为牢，若非叶檀路过这里，他们还将被蒙在鼓里。

“邵砚一定是怨我拆散了他和一个叫绿鬟的侍女，殊不知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执念太深，以至于一意孤行残害了众多无辜人。”太子殿下掐指演算后，抬眼看着子荷的新皮囊，却是将那一缕幽魂剥离出来。

“他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你们速速离去。”

暗夜里两道幽魂飘飘然在风中招摇，眨眼间便以极快的速度翻山越岭，萧葳明明近在咫尺，当两道孤魂落地之后，萧葳却再也看不见了，空中只留下他飘渺的声音。

“匪乌国的地底下，是你的棺椁。”

“如果你一定要回去，叶檀可以护送你。”

子荷无措地站在原地，身上还有一股檀香味道，萧葳以仅存的些许法力为她重塑了肉身，如果此刻她有一面镜子，那么就会发现，她满头的大波浪！

看来太子殿下也已经回味过来了，唯有叶檀，如今像是在做梦。

因为这对他而言不过就是做梦而已，谁料一梦至此，物是人非。

子荷：“我果然没有骗你，你相信我了吗？”

叶檀扶着头，气笑了：“事已至此，再论真假便没意思了。”

他还是魂魄的形态，想来当初是哪里出了差错，灵识跟魂魄一起随着她来到了几百年后。

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去匪乌国挖出他的棺椁。子荷循着记忆，打算先从这座山头下来，然后在找方向。等下了山，看到一块写着“水袖山”三个字的碑，她才恍然大悟。

这不是用来骗陆玉屏的那座山吗？离开前她明明记得这里已经开垦了很多荒地了，怎么如今看起来如此荒芜？

子荷将叶檀的魂魄藏在袖子里，小心翼翼走出水袖山的地界，开始或许是方向走错了，一直走到大河边上，看着堆积成山的白骨，她才发现不对劲，当即掉头就跑。

然而跑着跑着，看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子荷站定了，心里犯嘀咕。

“我应该没有走错方向……”

她想到那一片白骨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水袖山离匪乌国大概有千里之遥，子荷认准方向后就让子佩出马了。

巨大的藤蔓落下一片巨大的叶子，她再用力一扫，乘着叶子的小人就飘飘悠悠去了远方。

此刻狐狸精已经略微恢复了一二，它坐在一旁望着四周的风景，接连感叹，野禅谷之外原来是这样的风景，而子荷心事重重。

几人不多时便到了匪乌国。

跟她上一次离开这儿时相比，整个城焕然一新，幸存的百姓重新盖起房屋，这几年陆陆续续还有四方的流民加入其中，城市已经初具规模，只要好好经营，假以时日必将恢复往昔的繁荣。

子荷抬眼看着城中的最高处，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然而晴空朗日之下，那影子一晃就没了。

风吹着空气里的烟火气，装成异乡人的少女鬼鬼祟祟地在旧王城周围徘徊。

旧王城附近屋舍鳞次栉比，打个洞显然不现实，为了能在夜里悄悄潜入又不惊动别人，子荷摸了摸口袋，在偏僻角落里将叶檀先前挖的水晶全部砸碎。

物以稀为贵，她蹲在地上，掂量着手里的那一小把，准备以此作为租房的盘缠。

好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水晶虽然不是黄金白银这样的硬通货，然而在经过打磨之后，闪闪亮亮，光线照射下火彩极佳，普通人就算一时不知它的价值，但也会为之而伫足，至于商人，就更不必说了。

子荷在街上兜售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人来问价，快到傍晚了，她心下焦躁，伸手比了个数字，本以为还要讨价还价一番，谁料下一秒他就痛快地给出了一把银子。

她抬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男子，是个典型的走南闯北的商人形象，平平无奇的脸上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子荷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赚大钱，见他出手痛快，一时也爽快地成交了。

有了盘缠，子荷当即就要去寻一家逆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挖出叶檀的棺椁，她挑了一家最便宜的。

看着乱七八糟的房间，狐狸精却是第一个嫌弃的。

“又不是长久住在这里，你好好养伤，我们出去的时候，就要劳烦你在此留守做好后勤工作。”子荷拍拍它的小脑袋，将子佩的树汁涂抹在它的伤口上。

破烂的房间里充斥着绿意，叶檀从她的袖子里飘出来，袖手看着如今的环境。

子荷：“等晚上夜深人静了，我让子佩挖个地道出来，咱们入宫。”

叶檀：“你怎么知道我的棺椁在旧王宫的地下？”

子荷闭上眼，手上幻化出一道卷轴。

“差点忘了这个了，太子送我的卷轴，准确地说，这就是地图。上面既标注了送我回去的路，同样也标注了你的位置。想当初我没有仔细看，还以为下面是哪个不得了了皇亲贵胄呢。”

叶檀无奈一笑，太子殿下对他自然没有话说，可惜自己一时好奇，误了了大事，如今想来，简直不可思议。

他坐在枝叶上，逼仄的屋舍内，众人眼对眼，短时间里竟生出一股莫名的信任。

眼看着太阳落山了，事不宜迟，趁着外面嘈杂，子佩藏在地里的根脉开始动作。

子荷带着路上买的小锄头，跳进地道里。

挖呀挖，这边没有挖那边……

对着地图，子荷恨不能把这方圆十米的范围都挖干净，叶檀用发光的魂魄照明，但见这地底下已经千疮百孔了。

灰头土脸的少女摸着土壤，长叹一声，子佩因为担心动作太大，收回了藤蔓，她挖了一半面壁思过。

这里的千疮百孔应当是跟兔子精当初疯狂打洞有关。

说起来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最后暗算他的那一手，没想威力那么大。

“对不起。”子荷可可怜怜抹着眼泪，下一秒说道，“你活该！让你逼我！”

她一锄头挖下去，泄愤一般，泥土哗哗往下，当中夹杂着一丝白色的根系。

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竟能扎根至此，子荷再次比对地图，然后摸了摸前方的一块土壁，又是一锄头。

“应当就在这了。”她发了狠劲，挖啊挖，最后，挖出了更多白色的根系。

她还在思索这是什么植物，冷不防泥土往下坍塌，她在莹莹绿光中对上了一双红色的眼珠。

白色……红色……

“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子荷掉头就跑，身后传来一声炸开的响动，叶檀都没反应过来，便见得一只妖物破土而出，疯狂扑咬过来。

“子荷，快跑！”

话音未落，子荷已经跑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