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内地的林北施,比现在要沉默寡言。
学校里都是一群刚成年的大学生,谁能惯着谁呢?刚开始,同学们会说他没礼貌,后来就直接当面说他摆谱,说他装。
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当没听见,只要对方不先动手,他也不会怎么样。毕竟这些词语都算不得多伤人,听起来比怪笑着念他名字要顺耳多了。可一旦有人推搡动手,他必是要十倍奉还的。
陈静大林北施两届,她一直积极参加学生会互助社团。每年新生入学,互助社团就会安排一些学长姐去一对一帮助那些情况特殊的新同学,对象主要包含外籍、港澳台及特殊学生。
通常港澳台学生是其中最好沟通的,毕竟语言相通,只是生活习惯或宗教信仰有些不同,只需带他们到处转转熟悉熟悉校园环境,再告诉他们一些公共场合的规则、哪个食堂有特殊餐食供应即可。
但陈静觉得,跟林北施沟通,比跟去年的聋哑学妹沟通还难。
人家聋哑学妹至少愿意沟通,即使在不用手机的情况下也会努力比手势来表达意思,用表情表达情绪。
但林北施这个人,完全是拒绝沟通的,他不回应,没表情,跟陈静说得最多的三个字是“走开啦”。
学生会把林北施这个烫手山芋扔给陈静,一开始陈静也是饱含热情,想要感化他的。可被漠视的次数多了,热情也会被耗光。
陈静也跟自己的室友吐槽过无数次,但每次,林北施又惹了什么乱子,会长打电话让她去处理,她还是会第一时间跑过去帮忙。
林北施入学两个多月以来,陈静比之前的两年加起来去教务处的次数都要多。
这天陈静正在上课,接到了林北施他们系辅导员的电话。林北施又跟人打架了,这次是在校外,对方报了警,警察通知了校方。
挂上电话,陈静没好气地合上电脑,交给旁边的同学,便弓着身子偷偷跑出了教室。
边跑边暗暗在心里下决定:管完这次闲事,就立马回去跟会长辞职,什么学分不学分,再这么下去,自己的课都落下了,还在乎这点儿学生会加分?
陈静匆匆赶到警察局时,林北施被安排在一个房间里“冷静”,有一名警察盯着。看到陈静进来,他不感激就算了,脸上甚至还带着点不耐烦。
陈静只得谨慎地询问警察:“应该…不是他先动的手吧?”
“哟…这你都知道,看来不是第一次啰?”警察一语道破。
糟糕…暴露了,陈静有些不知所措地一边挽头发,一边无力辩解:“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警察大概讲述了事情经过。
从监控来看,一开始是对方想插队进网球中心停车场,别了林北施的车,林北施踩油门加速撞了上去,双方都下车后,也确实是对方三人一直在说话,林北施没有动嘴,对方又推搡了他,林北施才还手。坏就坏在他直接折了推他那人的胳膊,激怒了其他人,这才一窝蜂打了起来的,现在那三个人在医院接受治疗。
“那…对方要求多少赔偿呢?只要能和解,钱都好商量。”陈静对林北施的情况有些了解,让他赔钱他肯定没二话,于是自作主张问道。
“不止是钱的事,对方要求道歉,”警察抬起下巴指了指林北施:“他要是愿意道歉早解决了。”
“但毕竟是对方有错在先,还要求道歉的话…是不是有些不公平?”陈静知道,要他道歉没那么容易。
“公平?那三个人被打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他就身上有点灰,这就公平了?”
“呃…”陈静陪着笑脸跟警察说情:“他才刚成年,不…不太懂事,下手没轻重,还请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别说他成年了,就算没成年也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警察说得有道理,陈静无法反驳。
眼看事情再次陷入僵局,警察也看似无意地埋怨了两句,提醒他们事情不解决是要拘留的。
“真有意思…这一下午啥事没干,尽跟你们这些犟种大学生耗着了。”警察抬手指了指房间外面闹哄哄的一群人:“要不这样,你跟外面那个犟种拘留时间差不多,我给你们安排在一间拘留室里,比比看谁更嘴硬,谁要是先说了对不起这三个字谁就是小狗。找点乐子省得在里面无聊不是?”
完成多少工作都是有指标的,就为这两件打架的案子,耗了他整整一下午,到现在还一件都没解决,警察肚子饿得咕咕叫,烦得很。
“我输不了。”林北施接话道。
半天不说话,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就来个这。
警察都被他气笑了。
明显就是嫌他们耽误工作了,还以为人家警察真要看他们比拼谁更犟啊——陈静也十分无语。
但事情总要解决啊,林北施在这耗着,她也得在这耗着。陈静本来就是这责任心很强的人,现在更是跟林北施的半个监护人似的,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不管,陈静根本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陈静只得给对方打电话沟通。好话说尽,又扯了一大通,说林北施远道而来,他们那里人说话都嗲嗲的,一时不习惯本地人的说法方式,误以为对方是在吼他才发脾气的。说着说着还上升到两岸一家亲,说得对方都羞愧了,觉得再得理不饶人简直就是在破坏民族团结。
最后陈静还代林北施向对方道了歉,事情才算平息。
林北施没插话,只在对方说出赔偿金额时,把卡拿出来给了陈静。
这种场面,从国小到高中,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无数次了,他从不辩解什么,反正总有人会帮他搞定。在林北施看来,陈静就和林胜坤那个,总在替自己跟老师、跟同学解释道歉的女助理一样。他甚至猜测,陈静是不是被林胜坤聘用的。
在警察的见证下,钱转了过去,事情解决完。
临走前,警察教育道:“不管你是哪里来的,在我们这就得守我们这的法律法规。”又转头对陈静说:“你必须好好管管他。”
陈静尴尬笑笑:“我哪管得了他啊…”
“管不了也得管。你是他女朋友,你不管着他,就只能让我们警察来管了。”得不到保证,警察把手上准备递给林北施的袋子又收到身后——那里面装着林北施的证件和车钥匙。
“这…我…我尽量…”陈静没有否认,此时还是先给尽职尽责的警察吃颗定心丸比较好。
本来已经走出门口,听到这些,林北施突然转过身,并起双手举到警察面前,坚定地否认道:“她不是我女朋友,她管不了我的。您直接抓我好啦。”
“……”这是陈静听过林北施说过的最长一句话,居然就是为了撇清跟自己的关系…宁愿被抓也不愿意被扣上男朋友的帽子,这让陈静又尴尬又气愤。
“什么意思?闹别扭?”警察问道。
“嗯嗯,对…我们昨天吵架了。”陈静赶忙附和道。
“谁跟你们不们的…”
林北施话没说完,陈静就赶紧把他往外推,并小声警告他:“你能不能别说话了?有台阶就赶紧下,干嘛要在这儿较真呢,是想被遣返么?”
林北施瞬间消了音,顺着陈静推他的力道,退出了房间。
罗叔曾多次告诫林北施:这边的法例要严明很多,很多事情在台湾可以做,但在这边不可以。而且在这边,也没有那么多人脉可以帮忙平事,不可以再肆意妄为。
以前他都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但陈静这句“遣返”,着实让他有了些惧意。
陈静自己回到房间向警察解释、保证,争取拿回林北施的东西。
林北施则找了个角落拿出手机,搜索“台湾人在内地犯了什么罪会被遣返”。
旁边吵闹的那群人就一直没消停过,在警察局大厅里还一直叫嚣推搡。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怎么好意思装学生的,小混混还差不多…林北施暗暗吐槽道。
正当林北施专注地一条条仔细查看时,后背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刚想冲他们发火,恍惚间,夕阳透过玻璃大门折射在手指上的刺眼光线,突然变得柔和温软,不知为何,让他模糊地回忆起年幼时,在福建乡下的,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
刚走出房间门的陈静也被那群人撞到,一个踉跄,往林北施身上扑倒。
林北施回过神来,转身扶住她的胳膊。
陈静抬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那一瞬,他的眼里是有光的,但只一秒便又消散了。
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仔细观察他,林北施的脸…确实很好看。只是太近了,近到陈静有些担心,林北施会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
但林北施好像没察觉这样有什么不妥,反倒语气轻柔地问她:“你…没事吧?”
“没…没有。”
“你的香水很好闻,让我感觉…平静。”说完还旁若无人般低头嗅了嗅。
陈静仓惶退开一步。
如果是别人,陈静一准立马去旁边报案,告他骚扰。但林北施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微笑,目光里满是温柔,是认真地在夸奖,绝不是那种油腻的撩拨。
可他怎么突然会说这种话…怎么会突然展现出完全不同的一面?
陈静慌乱地把散落的头发挽到耳后,心脏仿佛就要一跃而出。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他。
林北施也安静地呆立了片刻,才从她手里拿回袋子:“我回学校,要不要载你?”
“啊?”
林北施讨厌别人接近,却主动说要载她。
这种被特殊对待的感觉,一直被打上“普通”标签的陈静,同样抵抗不了。
只是这次的特殊,也是唯一一次。往后的几年,尽管他们日渐熟悉,尽管陈静香水、洗发水、洗衣液…从头到脚都没换过,却再也没有如今天这般,看到他眼里的光,听到他的“温言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