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京中塘报时,虞明远正率领大军一路南下。丹徒那场大雪接连下了好几天才停。前方斥候送来军情消息,巨灵教叛军一路往江南方向溃退,像是要缩回老巢了。这战术显然是诱敌深入,要引他们去追。
韩宗烈最烦这套,直问:“那咱是追还是不追?”
虞明远不置可否,把问题抛了回去,“你觉得该追还是不追?”
“我觉得……”韩宗烈一脸郁卒,挠了挠下颌的短须,“不追也不行吧……不追,那咱是干啥来了?”
这话说得没错,但雪中行军太耗体力,赤甲军被打散了,也快不到哪去。于是大军在丹徒休整了两日,雪停后才出发。这一耽搁,江虎追上他们倒是少花了些力气。
女子封侯,这般惊世骇俗的主意,普天之下除了阿离,怕是再无人敢想。虞明远几乎可以看见她立于金銮殿上力排众议,据理力争的模样。
新帝下诏重修《靖德实录》,翼州那场焚天大火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那些死守孤城,以身殉国的将士们终于不必再背负败军之将的骂名。只是......那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仍在达钽人手中,他们的骸骨依旧高悬翼州城头,在朔风中等待着王师北定的那一日。
失土一日未复,亡魂一日不得安息。
北风呼啸,卷着碎冰碴子往铠甲缝里钻,直冻得人牙关发颤。虞明远沉默许久,合上塘报,抬眼看向风尘仆仆的江虎,疑惑道:“怎么是你来送信?”
江虎挠挠脑袋,笑得俗气又暧昧,“那啥…这不是公主还夹带了点私货嘛……”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个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囊,双手奉上,“公主特意嘱咐,让将军务必随身携带。”
不知是谁“扑哧~”笑了一声。虞明远回头看去,只见一道残影,一溜烟似的,闪得飞快。他索性不去理会,接过锦囊,指腹摩挲过细腻的绸面,刚要解开系带,却又停住,抬眸淡淡扫了江虎一眼。
“我可没打开看过啊!”江虎连忙摆手,一脸无辜,“真没看过!公主交代的事,我哪敢乱动?”
“你最好是没看过。”虞明远将锦囊收入怀中,又问:“京中局势如何?”
“大局已定,没出什么乱子。”江虎说着,语气里带了几分钦佩,“新帝登基,朝中虽有些不服的,也都被莫老先生一一抚平了。”他咂了咂嘴,感慨道,“老先生八十多岁了,言辞还是那般犀利,几句话就能把人说得心服口服。公主怕他年迈受累,特意让孙鹤行跟着随身护卫……”
虞明远轻轻点头,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阿离这一招“以德服人”玩得愈发炉火纯青了。有孙鹤行跟着,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们纵使听不进去莫老先生的圣贤道理,也得屈服于孙鹤行的武德之下。这般刚柔并济,软硬兼施,岂有不服之理?
“往后传信这等小事,不必你亲自跑。”虞明远沉声说道,“京中风云初定,你还是留在公主身边更稳妥些。”
“是!”江虎声如洪钟,忽又压低嗓音,“公主说京中一切有她和太子担着,让将军别太操心,还说江南冬季湿冷,让你保重自己。”
虞明远眸光微动,淡淡道:“知道了。你先去歇着,晚些替我捎封信回去。”
待江虎退下,他才从怀中取出那方锦囊。素白的绢布上,阿离执笔自绘的小像栩栩如生,眉目间尽是灵动神采。画旁一行行草潇洒不羁。
“见画如晤,可解相思否?”
虞明远低笑一声,指腹轻轻抚过绢面,动作轻柔得像是抚摸她温软的脸颊。
“几日不见,十分想念……”
---
从临兴到江南,千里征途,铁骑如洪流般碾过山河。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战东野,平弋兴,定南陵,不出半月已经摧枯拉朽般连下七城,直向汇稽而去。
江南烟雨蔽征轮,行近樵阳景渐真。适逢隆冬,这江南的烟雨,韩宗烈是实在无心欣赏了。原以为苍州冬日已是极寒,到了南边总该暖和些,却不想江南的冷是另一种折磨。雨水缠绵,寒气渗骨。一大早连盔甲上都凝着一层冰凉的水珠。身上的征衣早已被潮气浸透,沉甸甸的,仿佛一拧就能挤出水来。
他从军帐里出来,正瞧见韩宗耀仰头望着天出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厚重的乌云铺满天际,云层缝隙间漏下几缕稀薄的天光,好似大片的泼墨,深浅交错,夹着少许留白,竟然还挺好看的。
“这云还挺壮观的……”韩宗耀喃喃道。
韩宗烈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鼻腔里酸胀发痒,忍不住骂了句,“这什么鬼天气?!”他揉了揉鼻子,“可别再下雨了。谁说南方冬天不冷的来着?这又阴又湿的,凉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浑身关节都像锈住了。咱到江南这才几天,营中都倒了好几个了。”
韩宗耀跟着叹气,这天气可是苦了他们这帮北方汉子。水土不服,这几日接连有人病倒。他见兄长直吸鼻子,忍不住提醒,“哥,你这喷嚏打的,我看八成是伤风。”
“你别咒我。”韩宗烈横他一眼,“仗还没打完,我哪来的闲工夫伤风?不跟你扯了,我还得去找将军商量事情。”
听说兄长要去找将军议事,韩宗耀顺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那你顺道把这个捎给将军。苍州来信,刚送到的。”
韩宗烈接过瞥了一眼,老薛来信,北边那群狼崽子怕是又不安分了。
---
找到虞明远的时候他正在帐中研究行军路线。韩宗烈先把信交给了他。虞明远拆开细看,忽然轻笑一声,将信笺推过去,让他自己看看。
“达钽王庭最近可是挺热闹。小王子一回去就跟巫仑崇光撕破了脸。如今巫仑烁不仅娶了罕洛的妹妹,还要迎娶沙艾尔,站在他那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那达钽小公鸡疯了吧!”韩宗烈震惊得声嗓子都劈了叉,“就他那草包德行,敢娶沙艾尔那女人?!啥时候被炖了鸡汤都不知道!”
“让他们闹。”虞明远跟着一笑,“内乱未平,咱们现在没空搭理他们。先静观其变,他们闹得越厉害越好。”
韩宗烈龇着牙偷乐,忽然想起正事,脸色又垮下来。
“将军,弟兄们有点扛不住这鬼天气,一下子病倒了好几个。今早又有三个发热的。”
“我听程老说过了。咱们距汇稽只有大概一日半的路程了。拿下汇稽之后全军休整几日,让兄弟们都缓缓。”虞明远说着突然低头闷咳,喉间泛起的铁锈味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江南这边的疫病非同小可,记得让程老把需要注意的事项和将士们讲明。如有需要,多给他分派些人手。”
韩宗烈应了声“是!”见虞明远脸色不好,他又有些担心,“将军,你可千万别病了……阿——阿嚏!”话还没说完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这就有点尴尬了。韩宗烈讪笑了两声,捂着鼻子僵在原地,指缝里还沾着可疑的水光。
“先担心你自己吧。”虞明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揪着他的后领给他转了个向,“现在,马上,自己去找程老。”
---
那日在太极殿逞了回威风,沈郁离回昭华宫后,又蒙头睡了一整天。这几个月殚精竭虑,她本想偷得几日清闲。可惜天不遂人愿,各色请帖如雪片般飞进宫里,赏花宴、诗会、书画品鉴、马球会、寿宴、满月酒……这个那个,名目繁多,连磬儿看了都头疼。
“真是奇了怪了,往日也没见京城这般热闹啊……”宋磬儿一边将帖子按世家派系分类,一边嘀咕。
沈郁离懒洋洋地倚在窗边,执银筷夹着薄如蝉翼的肉片逗弄海东青小白,闻言漫不经心道:“大约是突然发现本宫的大腿又粗又壮,都赶着来蹭上一蹭。”
磬儿一怔,随即恍然,刚要接话,却见司无忧抱着一盆绿茸茸的盆栽迈进殿来。
“如今满京城,能在陛下、太子、广宁王和莫老先生跟前都说得上话的,唯公主一人。” 司无忧将盆栽往案几上一搁,那盆栽的叶子簌簌轻颤,“更别说,还和温家那位大小姐交情匪浅。” 她忽然叹气,“实不相瞒,我今日也是来抱大腿的。”
这般情势对沈郁离而言,倒是意外之喜。自她为虞红莲将军请封侯爵一事后,朝中但凡长脑子的都重新掂量清了这位永安公主的分量。如今喜欢她的,待她如蜜糖;厌恶她的,畏她如豺狼。本来是件好事,倒把司无忧给连累了。先前她父母大张旗鼓张罗亲事,闹得满城皆知司大小姐是个恨嫁的姑娘。原本因出身商户,世家大族瞧不上眼。如今可好,这位可是公主身边的人,有从龙之功。司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破了。吓得司无忧连家都不敢回,只得躲进宫来避难。
“竟有这般凄惨?”沈郁离听得浑身一激灵。
“奴家不想嫁人,公主救我啊!”司无忧一把抱住她纤细而粗壮的大腿,假意抽噎了两声。
沈郁离支楞起脑袋,指尖轻叩案几,“尚宫局司计司正缺个通算女史,专管稽核六局二十四司日常用度的账目。虽只是正七品……”她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但毕竟是宫里正经的女官。”
这通算女史可是正经有品级的官职。依着律例,女官若要婚嫁,需先辞官请命。说白了,得宫里点头放行才行。若沈郁离存心压着不放,满京城还真没人敢跟她抢人。
“公主英明!”司无忧眸子倏地亮起来,忙不迭将那盆青翠推近几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沈郁离斜睨那盆栽,指尖拨弄了下毛茸茸的叶片,“这什么毛乎乎,乱蓬蓬的草……”
“才不是草!”说起这个,司无忧顿时来了精神,腰板都挺直三分,“可是我花重金从西域胡商那儿淘来的!”她神秘兮兮压低嗓音,“此花名曰虞美人,花开时艳若朝霞。听说公主这几天没什么精神,特地买来给你解闷。”
“噗——什么美人?”沈郁离一口茶呛在喉间,帕子掩着唇连咳数声。
司无忧作势要抱回花盆,“公主要是不稀罕啊,我可就拿回去了。”
“慢着……”沈郁离倏地按住盆沿,小心翼翼地将花盆搁在临窗的鎏金矮几上。阳光透过窗棂,在毛茸茸的叶片上描了层金边,她轻笑出声,“这花憨态可掬,煞是怜人,放这里恰恰能给这窗景添彩。”
宋磬儿凑过来细看了看,“这虞美人怎的好像有点发蔫啊?”
“可能缺水吧……”沈郁离指尖轻抚过微微蜷曲的叶缘,忽然转向案几上的越窑青瓷茶盏。盏中碧螺春茶汤清亮,映着她倏然明亮的眼眸,“不知这虞美人可饮得惯江南的碧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