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偶然间尝到了甜头后,连启平的荒唐行径愈加一发不可收拾。
她时常拜访江衡的房间,每一次都用自以为是的“爱”把对方折腾的痛苦不已,搞得江衡一听到开门或是类似于开门的声音,都会条件反射的缩成一团,把自己紧紧的裹在被子里。
不仅如此,连启平还会亲自给江衡端来一种名为“安神汤”的东西,说是喝下去之后就可以减轻痛苦。
江衡喝下“安神汤”之后,身体上的痛苦是减轻了,意识却变得朦胧而昏沉,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云里雾里,连下床走路走都不稳。
而且,一旦药效散去了,江衡会感受到比服药前还要剧烈几倍的痛苦,浑身上下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她明白了,这所谓的“安神汤”不过是连启平为了瓦解自己的意志而强迫她喝下的慢性毒药。
时间长了,她也许会彻底失去一切的自主能力,沦为任人摆布的木偶。
她不愿认命,但她知道,她现在已经是别无选择了
江衡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她要写一本自传,写一本不同于那些乱七八糟传记的,真正能够反映自己生平的著作,留给将来那些渴望探求真相的后人们。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至少要把这些东西留下来,我要让下一代人,或者是再下一代人知道“风气整治运动’到底是一件怎么样的事,我们五个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她坐在空荡的书桌旁,仿若不知疲倦地奋笔疾书着。
从伤口处传来的创痛,以及“安神汤”的副作用时刻折磨着她,连启平的骚扰又让她烦心不已。
写作的过程磕磕绊绊,她却一直强迫着自己坚持下去。
她从自己童年时被迫与父母分离的悲惨遭遇写到了在教会里的生活,从无意间救下受伤落难的李昭旭写到受其感染携手逃离,从苍梧中学的风起云涌写到了容楚城的那片“桃花源”。
往后的情节还没来得及写,一个“惊喜“突然降临在她身边一—她的母亲和两个孩子来探望她了
他们已经分别了一年多的时间,再度相见,每个人的情绪都相当激动。
李谨拉住江衡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一阵后就雨点一般地扑簌簌的落下来,李训扑到江衡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大哭起来,梁向暖轻柔地抚摸着江衡的头发,目光中流淌着浩如烟海的心疼和怜悯。
“我的寒玉啊!你可真是受了太多委屈了!”
“妈,你放心,素英阿姨对我们很好,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妈妈,我一定会好好听姐姐和姥姥的话,向你和爸爸学习,长大后做个对社会有益的人!”
探视的时间很是短暂,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梁向暖、李谨、李训三个人就被一直在房间里监视着他们的连启平给“请”了出去。
他们走后,江衡坐回到桌子旁,捏起钢笔,预备着继续把自传写下去。
“江衡,你写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反正它们也出版不了。”连启平感到很是不解。
“出版不了又怎么样?至少,我能把历史的真相留存下去,以后总有人要看到它们的。”
连启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增大了“安神汤”的用药剂量。
在副作用的影响之下,江衡的身体状况一天天地孱弱了下去,她总是浑身无力,头晕目眩,思睹紊乱,难以集中精力。
坐在书桌旁,她很多次都险些栽倒在地上,用钢笔写字的时候也总是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它一次次的从自己的手中滑落。
她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她也时刻告诫着自己,一定要在彻底变成废人之前把这部自传完成。
要不然,她死也不会安心。
终于,在1891年的5月初,江衡完成了对自己生平事迹的描绘。
她想着,一定要在下一次探视的时候,把这些手稿亲自交到她最信任的亲人们的手上
然而,比规定的探视日期来的更早的是江衡母亲梁向暖的死讯,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身体状态相当羸弱,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就夺走了她的生命。
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江衡在阁楼上哭的昏天黑地,连启平不断地耐心安慰开导着她,却始终无法化解对方心中郁结着的悲痛。
也正是从那天起,江衡有了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
她不断地询问着自己:“你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没有。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吗?没有。你还有心里放不下的人吗?没有。你还有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吗?也没有。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你还活着干什么呢?留在这里受罪吗?
那本自传已经完成了,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两个孩子又都被徐素英当作亲生儿女一样悉心照看着,她也不必再为他们担心些什么。
所有曾支持她坚强的活下去的精神支柱,都在岁月洪流的无情冲刷之下一个接一个的崩坏倒塌,现在的她,已经彻底无牵无挂。
而且,江衡不愿再受连启平摆布了,她不想被“安神汤”腐蚀成一个废人,从此彻底沦为连启平满足自身欲望的玩物,她接受不了这样像奴隶和宠物一般的生活,她宁可有尊严的死去。
1891年5月15日,江衡照例承受了连启平潮水般泛滥的“爱意”,又和往常一样被强行灌下了苦涩无比的“安神汤”。
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勉强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颤颤巍巍地下了床。
望着窗外逐渐西沉下去的红日,江衡下定了那个万般重要的决心
她艰难地蹲下身去,从床下拖出来一只破旧的衣箱,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打开衣箱,气喘吁吁地左翻右找着,终于翻出来一套深蓝色的衣服——那是她在任职宣传部长时期的工作服,虽然浆洗了多次,看上去仍然整洁如新。
江衡脱下身上那几件充满褶皱的旧衣服,望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躯体,她长叹一口气,缓缓地将自己刚找出来的那套衣服换上。
在穿好衣服之后,江衡又从衣箱底部翻出了几枚李昭旭曾经颁给自己的勋章和一张在“风气整治运动”时期得到的,上面有着李昭旭亲笔签名的奖状。
她把勋章戴在胸前,把奖状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揣在自己的衣兜里。
忙完了这些,江衡才踉踉跄跄地向着书桌的方向走去。
她在桌旁坐下去,右手再一次拿起了钢笔,她想要给这个世界最后再留下些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在面前的稿纸上写下了一首绝命诗
『春意渐浓恨更浓,
千秋悲恨犹相同。
今朝挥手别君去,
莫问此身西与东。』
最后,她又在这首诗的后面补上了一句话——『真理主义终将胜利。』
在完成这一切之后,江衡又将自己疲惫的目光投向了墙上那幅李昭旭的画像,那是她曾经托连启平带回来的,画工精湛,栩栩如生,装在一个镶着玻璃的红木画框中。
江衡把那副画像摘下来,和画中的李昭旭深情对视了一眼,随即便沉痛而决绝地将画框拆下,用力地摔到了地上。
“哗啦——”画框上的玻璃摔成了一地碎片
江衡向前一步,从众多的碎片中拣出一片她认为“最适合的”,紧紧的握在手中,锋利的碎片划破了她的手,殷红的血液顺着她的指缝缓缓流淌而下,她却仿佛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和这些年来主动或是被动承受下的痛苦相比,这些小小的伤害,已经不足以让她的内心再产生半分波动了。
她执起那块碎片,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对准自己颈部的动脉血管重重一划——
那一刻,大片大片的鲜红从创口处喷溅而出,空气中升腾起一阵朦胧而缥缈的血雾,仿佛要给整个房间都染上一抹悲壮的赤红。
剧烈的痛苦,很快就从伤口蔓延至全身。
江衡生怕自己还有被连启平他们救活的余地,忍着剧痛,再度将那块染血的玻璃碎片刺向自己的脖颈……
她坚毅的矗立在书桌旁,像一座钢铁铸成的雕像,庄严、肃穆、不容侵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江衡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似乎马上就要飞起来,飞出这片束缚着她身体和精神的牢笼,飞到遥不可及的,充满着真理和光明的远方,她的意识也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变得模糊。
恍惚间,她看到了李昭旭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是十几年前那样年轻,那样踌躇满志,那样意气风发,在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片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昭旭……你回来了?”江衡惊异不已,喜出望外,从伤口处传来的的痛苦也仿佛减弱了几分
.“江衡,这些年来,你可真是受了太多苦……”李昭旭向前几步,把江衡紧紧地抱在怀中,言语中充满了潮水般泛滥的心疼和自责,“真没想到,那群叛徒竟然还能东山再起。”
李昭旭的臂弯是那样的温暖,让江衡贪恋其中,不忍离开。
她害怕,这一次和李昭旭的重逢,又是一场虚幻的梦。
“李昭旭,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任人摆布了,你带我走吧!”江衡此时已经几乎是在哀求
“好啊,江衡,我带你走,带你一起回家,咱们再也不受他们的气。”李昭旭温柔地笑着,向着江衡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
他们就这样牵着彼此的手,转过身走,缓缓地走进了那片不熄灭的光明之中。
在阁楼上那个破败简陋的房间里,江衡的躯体直直地倒了下去。
她躺在一片正逐渐向四周扩散蔓延着的血泊中,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已经停止了呼吸。
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无疑是痛苦的,沉重的,可她在迎接死亡的时候,竟然依旧面带着微笑,仿佛自己终于从苦难当中解脱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江衡向来就是一个坚毅而要强的人,她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人的玩物,也不可能当一个放弃信仰的叛徒,她宁可有尊严地死去。
那天夜里,连启平做了一场梦,她梦见李昭旭,林肃川、江衍三个人带着一群穿着旧式军装的人冲上了阁楼,把江衡抢了出来。
她目睹着他们的“行凶过程“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他们把江衡带走.
醒来之后,连启平认为这场梦定然是一个不祥之兆,她担忧阁楼上的江衡出了什么闪失,来不及等到天亮,就披上外衣出去了。
“江衡啊,你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连启平越是这样安慰着自己,内心就越是紧张不安。
毕竟。江衡可是她多年以来惟一一个动心爱过的人,这样的人从前没有,以后也大概率不会再有了。
连启平火急火燎地冲上阁楼,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江衡所在房间的那扇门。
随后,她看到了一副让自己此生难忘的惨烈景象——
江衡躺倒在书桌旁的一片空地上,浑身是血,在她纤细而苍白的脖颈上,两道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停驻在那里,周围散落着一地的玻璃碎片,大多已经被喷溅而出的鲜血染成了惨淡的殷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诠释着江衡壮烈的死亡。
“江衡!”连启平慌了神,她也顾不得那堆可能会扎伤自己的玻璃碎片,径自走过去,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把江衡抱在怀中,不住地呼唤着她,“江衡,江衡……你醒醒啊!”
可惜,现在的江衡已经再也无法回应她的呼唤了。
当意识到江衡真的已经死去之后,连启平彻底崩溃了,她也顾不得什么人设和形象,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起来。
门外站岗的守卫们都被她的哭声惊动了,他们一窝蜂似地聚在那扇打开的大门周围,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查看一下情况。
“江衡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舍得就这么抛下我一个人啊”
一缕凄清冷寂的月光从装有防护栏的铁窗中射进房间,深沉地映照着连启平落寞的背影,为本就沉痛压抑的气氛更添就一抹苦涩的悲哀。
叶泽霖是她有名无实的丈夫,柳芙蕖是她当作宠物一般养着的玩物,惟有江衡,是她真心动情爱过的人。
只不过,她那份变质的“爱”,在对方眼里,分明是一种赤/裸/裸的伤害罢了。
现在,连启平惟一可以“以爱相待”的人已经不在了,她思想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人性也随之消散殆尽,她已经再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在追逐权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