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统领那出来后,赵懿安心里记挂着张授中的伤势,便没有犹豫往军医营的方向走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赵懿安进到了军医营里,令她有些意外的是,一同回来的那三名士卒也在这里。
她看着躺在木板床上昏睡的三人,有些意外问一旁的军医:“他们怎么了?我记得他们没什么大的外伤啊。”
军医白她一眼,“没有外伤但内伤很重,之前的箭雨不都是这几个人拿盾牌挡的,你以为那么多箭矢是那么好挡的?幸好不是弩箭齐射,不然肝胆都给你震碎咯,这三个能撑回来已经不错了。”
赵懿安看着躺着的三人,目光有些复杂,她一直以为老三派给他们的这七个士卒是天聋地哑,总不爱说话,但现在看来,他们也该是杨统领的精心安排,一等一的精兵,少说多干,执行起命令来绝不打折扣,更加之坚韧果决,组织有序。
她想着待到张授中醒来,可以让张授中去给这几人请功,若是没有他们,她估计回不来晋国。
她打听完三人的情况后,找到了张授中所在的单独一个隔间钻了进去,里头现在只有一个面容青涩的军医守着,看到她来,他忙拘谨地站起来。
“别在意我。”赵懿安招呼他,“我来看看我家郎君。”
那军医点了下头,忙坐下,他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又拿起一旁的药草集假装看起来。
赵懿安看着他手里拿倒的书,装作没看见一般移开了眼。
她走到张授中身边,看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
“我家郎君可还好?”她问一旁的年轻军医。
“嗳,好呢,监军伤得不重,我们用过药,养个月余就差不多了。”年轻军医下意识站起来道。
赵懿安扑哧笑出声,“瞧你这样,是不是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来看过他。”
年轻军医挠了挠脸颊,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赵懿安笑道:“你也辛苦了,用过晚膳了吗?不妨先去用膳吧,郎君这里我先陪着。”
年轻军医看看赵懿安又看看昏迷的人,他犹豫一会儿,果断点头。
“扑——”赵懿安忍着笑,看着他逃也似的离开。
待到年轻军医走后,赵懿安找到他的位置坐下,随手拿起一旁小桌上的药草集翻过一遍后,抬头看向了张授中。
却见张授中已经睁开了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怎么醒了?”她有些惊讶,忙放下书上前查看他的情况。
张授中捂着胸口强撑着起身:“不醒来怎么能听见殿下那般开怀的笑呢?”
赵懿安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伸手去扶他的动作一顿,却被张授中敏锐的发现,他不由分说地扶着她的手下了床。
“殿下。”他盯着赵懿安,“你看他像不像以前的申时酉。”
赵懿安挑了挑眉,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张授中和煦笑道,“不过是闲聊,殿下别生气呀。”
“生气?你都说了是闲聊,那我有什么可生气的?”赵懿安笑眯眯道。
张授中见她这样,眼睛眯了眯,他又要开口时,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好热闹啊。”是谢玹,他掀开帐帘,迈步走进来,“在说什么呢?你们,说这么起劲,来人了都没发现。”
说着他的目光从张授中脸上一掠而过,扫过赵懿安搀扶人的手,最终目光落在了赵懿安的脸上,等着她的答案。
赵懿安扶额,谁又让他来凑这个热闹了,这一个她还应付不过来呢,再来一个岂不乱成一锅粥?
“谢郎将好雅兴。”张授中笑眯眯道,“听闻杨将军这些日子忙得吃不上饭,哪有谢郎将这样的雅兴?”
谢玹冷嗤:“哪有张监军兴致好,在此地休憩整日。”
张授中笑道:“我也是无法。”他说着看拉了拉赵懿安扶着他的那只胳膊,“殿下,都怪愚下,愚下身体太弱了,出入魏国境内一趟,竟然受了伤回来,在军医营里躺一日,虚废人力物力。”
“知道自己弱,还不算太无药可救。”谢玹抱胸冷冷道。
赵懿安夹在二人中间,不敢开口,生怕殃及池鱼。
谢玹见赵懿安的手仍扶在张授中胳膊下,不满地上前将二人拉开。
“又没瘸,扶什么扶,张监军要是站都站不稳,那也别为难殿下,我来扶你。”
张授中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殿□□恤授中故而相扶,至于谢郎将......”张授中上上下下扫视他,按着胸口,有气无力道:“还是算了,不敢劳烦谢郎将。”
赵懿安见他这样,忙上前查看他的情况,“你怎么样?没事吧?我去叫人进来。”
“无碍。”张授中拉住她的衣袖,看了面色铁青的谢玹一眼,摇着头道:“谢郎将说得对,不过是出入魏国一趟,授中就将自己伤成这样,现在好不容易好些了,哪里还敢劳烦军医们为我劳累,些许伤痛,授中还能忍耐。”
“瞎说什么?”赵懿安没好气念叨道,“谢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们都是可以彼此交付后背的肱骨之臣,哪里会真的觉得对方负累呢?若是为了我而争吵就更没必要了,在你们心里我是会轻易被三言两语蒙蔽的人吗?谁是谁非我心里自有分辨,岂会用二桃杀三士这样庸俗的戏码来伤害晋国真正的能臣?”
张授中嘴角浮现一抹温和笑意,他站在赵懿安的身后,身体微微颤栗,眼睛闭了闭,张授中略显苍白的脸上生出几分红晕,他克制着将舌尖咬出血,出口的声音却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殿......下,你想要什么?”张授中睁眼扫过对面的谢玹,没有错过对方眼中渐深的颜色,“好好想想吧殿下,千万别浪费了我们。”
*
将谢玹送到军医营外的时候,赵懿安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忙拉着谢玹道:“你们这些天可有出兵的打算?”
谢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过两天有调兵的指令,怎么了?”
“我看在魏国那边传来消息之前,还是不要动兵为好。”赵懿安看了他一眼,将在魏国遇到萧衍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估计魏王在接触别国以求援兵。”赵懿安道,“现在魏兵已经节节败退,我军正是掉以轻心的时候,只怕到时被援军打得措手不及。”
“这个叔父倒也料到过,只是没有具体的消息,你的话我会传达给叔父的。”
“好。”赵懿安将他送出几步远,拱了拱手,笑道:“那就不远送了,郎将先忙正事吧,其余的,等到回了都城再说也不迟。”
“嗯。”谢玹不轻不重答应一声,薄薄的眼睑掀了掀,没什么情绪地从她面上扫过。
赵懿安觉得他好像很累,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营地里的一缕微风吹起了他的发尾,也吹动了他身侧宝剑上系着的长长的红穗,剑身微微嗡鸣,仿佛也在附和着主人的情绪。
他看起来好像很孤独。谢玹也会感到孤独吗?
谢玹当然会感到孤独。毕竟他当初仅仅因为无法执剑杀人就差点被家人放弃,即使如今和好如初了,但就像“和好如初”这四个字一样,不过是文字游戏。
赵懿安捕捉到了被风吹散的隐秘的情绪。
“谢玹!”赵懿安迈步两步喊道。
“怎么?”
他回过头,面庞陷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声音却十分平静。
赵懿安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什么呢?说对不起违背了同你的婚约?说我并非是不喜欢你才不选你?那也太没意思了。
赵懿安不是很清楚现在的谢玹对她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但她其实也看得清他眼底的执念挣扎和遗憾。
“回去之后我想再去一趟隐山寺,我有一个愿要还,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谢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极轻的笑意:“你不是不信神佛吗?哪有愿可还?”
“那是之前。”赵懿安轻声道,“现在我觉得,信一信也无妨,信天地宗亲和信九天神佛有什么区别呢?”
“你要我陪你去吗?”谢玹继续道,“那他怎么办?”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赵懿安一怔,淡淡笑道:“那要看你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了,就比如说现在,不过是去还个愿而已,你又在想什么呢?”
“只是还个愿而已吗?”谢玹不停诘问,“为什么殿下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种话?”
“那你想要怎么样呢?”赵懿安的声音更低了,“你想要远离我吗?”
谢玹跟张授中不同,他是很骄傲的人,骄傲得不允许自己卑微的渴求别人,如果不能得到全部的话,那他连一丝都不想要。
可是对于不远处站在灯火里的人,谢玹做不到。
他是如此的想要离她更近一些,再近一些,内心的骄傲和道德廉耻一层层剐着他的五脏,他一边痛苦难耐一边又为离她更近一点而欣喜不已。
他到底想要怎么样呢?谢玹低着头。他只是想要名正言顺的站在她的身边,可是她做不到,她给不了,他只想要这样而已。
“谢玹!”赵懿安高声喊道,“我对你而言难道就只是那样吗?除了婚姻难道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相识相知的伊始就是为了婚约吗?你告诉我,你这个不假辞色的家伙是因为什么开始对我和颜悦色的?”
是因为什么呢?谢玹不需要特意去回忆,在她成婚后,那些记忆每天都在他的脑海里折磨着他,他对她最初的改观是因为看到了她在剑术上的坚韧。
谢玹从小跟着杨统领长大,所以他的观念也很大程度上受杨统领的影响,他认为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唯独不能没有韧性。
他在赵懿安身上看到了那种韧性,所以他愿意同她往来,愿意替叔父教她剑术。
谢玹不是为了婚姻而去和她相识的,他原本也是晋王排外的选择,他是为了继续从她身上看到那些光彩,那些改变,才放任自己继续同她接触。
因为他隐约意识到,那些改变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
谢玹反应过来:“是我错了。”
是他将她放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带着被辜负者的可怜姿态,难道他和赵懿安之间的关系就只能以婚姻相连吗?那他又是为什么因为她的到来而治好心病呢?
“殿下。”谢玹笑道,“我的答案,就像张授中所说的,好好想想吧,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