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林之清仔细回想，好像从小到大，她和季星辰之间最多的时刻，就是沉默。

有时是吵架，有时是赌气，有时就是单纯为了比谁更能憋而已，不过大多数时候总是她输，不论是小时候的季星辰，还是现在的季星辰，好像生来就比她擅长沉默。

又或是把人逼疯。

看她现在这副，是要沉默到世界尽头的架势，林之清等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每次都这样。”她说。

季星辰听见了，却还是没有回应，她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手电筒，随后直起身就要去看柜子里的尸体，目光快要落下的一瞬间，身后脚步声匆匆响起，一只手挟着淡淡香气从她脸侧伸过来，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身后有人贴了上来，声音落在她耳边：“我来当你的眼睛。”

季星辰怔在原地，呼吸似乎也跟着视线被剥夺的一瞬间停滞了。

林之清的视线落在尸体上，缓缓说道：“尸表外伤很多，除了一些软组织挫伤外，其他大部分都是刀伤，主要集中在胸口和腹部位置，致命伤在喉咙，那一刀几乎砍断了脖子，四肢是死后切割的，跟之前的伤口用的是同一种凶器……”

她说到这顿了顿，季星辰回过神，睫毛轻柔地扫在她掌心，像是某种询问。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林之清低头去看她垂在身侧的手，之前包在手上的纱布已经摘了，手背关节处结了痂，呈现出暗沉的颜色。

“你还记不记得，出狱之后都揍过什么人？”

林之清的问题有点过于跳脱，季星辰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紧接着就想到了她毕竟是警察，想查什么只要多费点时间，自然什么都能查到，再说她当时揍那些人，事发突然，等到把人处理完，才想起避开监控已经晚了。

至于揍了什么人，她没什么印象了。

但林之清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瞬间明白过来。

“你当时没有戴手套，也没有处理现场留下的血迹，对吧？”

几乎是在林之清说完这话的同一时间，季星辰就知道案发现场发现的指纹和DNA是怎么来的了。

原来如此，原来她那时候就被凶手盯上了啊，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人抓住了把柄。

她忽然有种回到了十年前的感觉，又被凶手摆了一道，只不过这次换了个人。

林之清从她脸上看到了答案，这次话里没了疑问，只有肯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次嫁祸给你的凶手，就是那些人之中的一个。”

话音刚落，季星辰便转身将她推开：“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何必问我？”

她推开了林之清，快步走向门口，林之清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生气，还是赶紧跟了上去。

房门打开了一条缝，没来得及完全打开，就被林之清一巴掌拍了回去，砰的一声，吓得门外负责望风的孟冬心头一颤。

“你现在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季星辰。”林之清挡在门前，反手按下了锁扣，说完这话，抬了抬下巴，略带一点挑衅，一点嚣张。

然而正是这点挑衅和嚣张，点燃了濒临爆炸的季星辰，她二话不说，两手拽住林之清往下一按，膝盖重重顶了出去。

林之清大概是没想到她刚才还一副虚得快断气的样子，现在突然就生猛成这样了，打得她措手不及，生生挨了这一击。

“呃……”气声外泄，一瞬停滞。

力气还不小，差点换她断气。

反正横竖是挨了这一下，林之清也不让自己白挨，就着弯腰的动作，顺势张开双臂，用力抱住季星辰的腰，快步上前，把她撞到了桌边，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欺身而上，把人按在了桌上。

腹部隐隐传来阵痛，林之清疼得汗都出来了也没表露半分，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低头扣住了季星辰的两只手腕。

没了借力，她再怎么挣扎也都无济于事，林之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试试就试试！

季星辰像条活鱼躺在桌上扑腾，很快便发现林之清的手跟铁箍似的，扣着她，怎么挣都挣不开，身体跟块大秤砣一样压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莫名的，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她却久违的感觉到了饥饿。

她想她当真是饿了，饿得四肢无力，连揍人都揍不动。

“你有本事把我放了。”

林之清：“那你得先告诉我，刚才到底怎么回事儿？”

果不其然，又是沉默。

“行，你要不说，咱俩就这么耗着，我有的是时间。”

“低血糖。”

“？”

季星辰：“我说了，你现在可以把手松开了吧？”

林之清显然不信：“你骗我呢吧？”

季星辰忽然借着腰腹的力量坐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翻了身上的人，林之清下来的时候没站稳，踉跄得很狼狈。

一抬头，迎上季星辰平静的表情，也跟着收敛了几分气急败坏，故意冷着声音说：“真没骗我？”

“那我发誓好了，”她说着，便举起了三根手指，正色道，“我季星辰要是说谎骗人，以后不得……”

后面的话被林之清抬手按了回去：“我信！”

“你别随随便便发这种誓。”她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叮嘱。

季星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林之清这才慢慢松开手。

在林之清的“帮助”下，检查完两具尸体，两人便在太平间分道扬镳了。

现在是晚上，外面的饭馆大多都打烊了，现在这个点还开着的，只有路边的馄炖摊，直到坐下了，热腾腾的馄炖放在了两人面前，孟冬都还在抱歉：“你看这大过年的，我就请你吃这个，实在是过意不去。”

“能填饱肚子就行。”季星辰边吃边说。

孟冬边吃边摇头：“不行！要不这样，等案子结束了我再请你吃顿好的。”

又想到林之清走之前跟他说的话，于是改口道：“哦不，明天应该就能结束了。”

季星辰蹙眉，正想问他怎么那么确定，便听他说：“说不定，还能顺带把那具陈年尸骨的案子也给破了。”

林之清给宋平打去电话时，他正和几位同事蹲守案发现场，一听到电话那头说凶手就是之前被监控拍下的那些人之中的一个，他就立刻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很快就翻到了之前看过的监控视频。

虽然是第二次看，但宋平还是觉得，她下手很重，要是那几个人没来得及爬起来逃走，她可能会直接把人当街打死。

然而重新回看这些视频，宋平却产生了怀疑，这些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就算想杀了人栽赃嫁祸，至少也应该提前踩点调查一下才对，但视频里出现过的人，既没有出现在季星辰身边，也没有出现在两名死者身边，但一个人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办法凭空就把人杀了，又伪造现场离开才对。

他比对了这些人的身份信息，其中没有一个在案发当天离开过西陵，这无异于坐实了宋平的怀疑。

他马不停蹄给林之清回电话，说明了情况。

林之清对自己的推论很有信心，丝毫没料到这些人居然可以做到这么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可不论她怎么想，唯一能弄到指纹和DNA的时机，分明就只有那个时间点。

挂断电话，林之清给苏绫那边打了电话。

苏绫同样没睡，在跟检验科的技术人员确认一些细节，正好电话打过来，她便把那些细节一五一十告诉她。

胶带里不但提取出了指纹，还有一些细微的粉尘，经过二次检验，发现其成分是咖啡，而镰刀上的血迹，同样经过了二次检验，跟现场遗留的其他血迹氧化时间不同。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两样证据，反而可以证明季星辰是被人栽赃嫁祸的？”

电话那头，苏绫“嗯”了一声，就在林之清准备挂断时，忽然听见对面传来声音：“你没有信错人。”

然后，电话挂断了。

林之清握着手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苏绫最后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

她没有多想，她得快点把这件事告诉季星辰，告诉她，往后她们可以正大光明的调查了。

她给季星辰打了个电话，那边却提示正在通话中。

彼时林之清还不知道，这通电话是林梅这辈子接到的最后一通电话。

林梅自己也不知道，死亡的钟声已经开始了倒计时，那把锋利的镰刀，也要落在她身上了，此时她还笑着同电话那头的人说：

“你怎么知道东西在我这儿？放心，啊，我给你好好收着呢，就放在阁楼上……你那边怎么听着呼呼的，大晚上的，你该不会在跑步吧？”

季星辰还真在跑。

在她听到孟冬说出那句“陈年尸骨的案子”时，她就全都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白天跟踪她的那个老头，曾在咖啡店见过，也想起了小时候为了证明自己的胆量，独自去鬼屋拿回了一样东西，最后想到，那样东西，或许就是凶手翻箱倒柜，不惜杀人都要找到的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她从馄炖摊一路狂奔，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街过巷，直奔记忆里最熟悉的方向。

“外婆你听我说……你现在……马上去把门反锁了，谁来也不……不要开门，然后立刻报警！”

她跑得气喘吁吁，林梅也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认真，察觉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太对劲，于是在挂断电话后，一边把门反锁，一边拨了报警电话。

报警中心很快接通了电话，她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听身后一道凛冽的风声自上而下，重重砸了过来。

同一时间，季星辰被地坑绊倒，重摔在地，她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起身继续穿梭在黑夜里，温热的鲜血顺着脸侧流了下来，滴落在地，迅速渗进了土下。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刚恢复记忆的病人，以为早已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了，以为自己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甚至还想过一了百了，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直到她在电话里得知林梅捡回了当初被人当垃圾扔掉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好好存放在阁楼里，就等着哪天她回去取。

直到那个瞬间，她才恍然明白，过去执着的那些东西，其实从未失去过，只不过是执着的方向错了，以至于看不清谁才是那个真正对她好的人。

季星辰跑得太快，快到腿上几乎没了知觉，全凭着本能在往前，即便如此，她还在心里喊着，再快点，再快一点。

她感觉到掌心传来了震动，持续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是手机在震动。

眼看林梅家就在前面，她没时间接电话了，裹着寒风冲进楼道，三步并作一步地跨，终于是来到了那扇记忆里最熟悉的门前。

她一眼就看到门是开着的，里面隐隐传来同样熟悉的味道。

噩梦里的场景闪过脑海，一瞬与现实重叠，一瞬脱离，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她却诡异地觉得，这就是同一个地方。

她迅速抽出了一直藏在身上的刀，目光从恍惚变得阴沉，拉开门，快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