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筱筱从一堆菌子中探出脑袋。
竹筐很大,她身材又瘦,刚好可以蜷在里面。
她向张葛招手:“快,帮我盖上。”
张葛将地上成堆的菌子重新装入筐内,很快,容筱筱整个人便埋在了各式各样的蘑菇里面。
从外面看去,还真猜不出来里面藏了个人。
奶浆菌已经被众人分食一空,留出来的空位被她填补,表面的蘑菇刚好与筐口齐平。
张葛探头探脑地俯视竹筐,小声问:“你还喘得上气么?”
竹筐中传来容筱筱闷声闷气的声音:“现在可以,但一会儿不好说,所以要快。”
她用手盖在鼻子上方,为自己预留出一小块呼吸的空间,说话听起来闷闷的。
张葛忽然道:“好好,他们来接我了。”
就在这时,侍卫开了门。
众人赶紧安静下来,一时间,所有人心里都有些紧张。
“张大厨,你方才在对着菌子说话?”见张葛蹲在竹筐面前,侍卫开玩笑道。
他这番自以为很有幽默感的话,却让在场的人都捏了把汗,没有人敢笑出声来。
侍卫见自己的玩笑无人理会,十分扫兴,板着脸开了门,示意张葛出来。
张葛也算身强力壮,轻松便将竹筐背了起来。
虽然竹筐显然比进来的时候沉了许多,但好在侍卫并未察觉。
容筱筱缩在筐中,一动不敢动。
张葛一言不发地向门外走去,路过侍卫身边的时候,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等等!”侍卫忽然在身后唤道。
张葛冷汗顿时下来了,一边竭力拉住竹筐的背带,一边转头问道:“何事?”
牢中极为安静,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见。
侍卫眯眼看着他,半晌,忽然笑着道:“今日宴上都是皇子龙孙,可别再让大家吃毒蘑菇了啊。”
张葛赔笑一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众人也跟着干笑起来。
侍卫这才放行:“走吧。”
……
夜晚,皇宫后花园。
四角飞檐的凉亭中设了一张长桌,桌上摆了燃烧的香炉与插了一株桃花的玉瓶。
亭边垂挂的灯笼上绘了花鸟图案,黄澄澄的灯火格外明亮,将整个花园映得通明。
环绕亭子的一汪湖水与假山相映成趣,水波在烛火映照下波光粼粼,偶尔可见鲤鱼摆尾溅出水花,泠泠水声甚为悦耳。
这幅恬淡美好的景象,此时却并不那么令人愉悦。
圣上坐在长桌正中,头发花白,面带倦色。即使穿了一身明黄的龙袍,依旧遮不住一身病恹恹的神态。
此时他眉头紧蹙,听太子滔滔不绝地与周围皇子们大谈三足鼎立的局势。
一位年长的太监为皇上递来药碗,服侍他喝药。
皇上呛了几口,嗓音嘶哑地对老太监道:“如今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
老太监赶紧道:“圣上只要好生休养,定能很快好转。”
“这桃花开了,”皇上盯着面前的花瓶,神色忧郁道,“我记得苓妃最喜桃花,若是她还在,定天天嚷着要去赏花。”
老太监心想,若是苓妃还在,也是个半老徐娘了,哪会像年轻时那般围着皇上撒欢。但想归想,他可不敢说出来,只得应和道:“是啊,今年这桃花开得甚好。”
长桌较远处,嵇玄沉默不语,静静看着手中茶杯,似乎正凝神想着心事。
周围的兄弟们看似在听太子讲话,其实都在偷瞄嵇玄。
三皇子昨夜逼宫一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虽然父皇现在的样子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所有皇子都明白,圣上今夜设宴,正是为了当众将此事摊开来聊个清楚。
孰真孰假,谁是谁非,都看今晚了。
一阵丝竹声从假山后响起。
清脆琴声中,一队宫女鱼贯而入。
女孩子们穿着轻飘飘的春日衣衫,银簪束发,薄纱遮面,手中端着精致的雕花食案。
菜肴陆续上桌后,宫女们在众人后方站成一排。
今日的夜宴,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原本没有关注盘子中盛了什么。然而热气腾腾的蔬菜菌菇粥摆上桌后,鲜香美味的气息顿时吸引了在场之人的注意。
嵇玄亦是一怔,平淡无波的眸中闪过一丝光芒。
不仅如此,桌上还摆了黑松露炒饭、松茸炖小鸡等等菜式。
他不动声色地抬眸,目光扫过对面一排宫女。
所有人都面戴轻纱,遮住了下半张脸。
容筱筱站在宫女当中,低眉顺目地盯着脚下的地面,余光留意到了嵇玄停在自己脸上的眼神,却没有抬头看他。
“……三弟,三弟?”
太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嵇玄这才回过神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有的人留意到他方才的出神,顺着他的目光向容筱筱的位置望去。
好在太子背对着她,并没有见到混迹在宫女中的容筱筱。
“这碗菌菇粥,与你在封地的美食相比,如何?”
太子用一种状似轻巧的语气问道。
嵇玄微微一笑:“若非这次回来仓促,原本想着带些当地的松露回来,送予皇兄品鉴。不过……”
他顿了顿,而后,用似笑非笑地语气道:“考虑到皇兄部下近日常去,想来皇兄也已经尝过了。”
太子一滞。
他谨慎地看了眼身旁用膳的父皇,随即眯起眼看着嵇玄,选择沉默以对。
圣上忽然咳了起来。
身旁几位皇子连忙关切地嘘寒问暖,有人命下人去传太医。
年迈的皇上摆手:“不必。”
他缓了缓,待咳嗽平息,才望着嵇玄,单刀直入道:“昨夜之事,你可有什么要说?”
嵇玄面色如常:“回父皇,清者自清。未做之事,儿臣不知如何为自己辩驳。”
圣上显然是喜爱这个儿子的,纵然上位者难以对人付出信任,但容筱筱在一旁观望时可以感觉到,这一刻皇上是想要相信他的。
对于一个体弱多病的老者而言,贸然得知亲生儿子要弑父的消息,未免太过心寒。
更残忍的是,此时他的另一个儿子,正竭尽全力地想让他相信这一点。
“三弟,这话说得倒是轻易。”太子道,“昨夜许多人都看着,你若说的是真话,难道我说的是假话?”
太子招了手下过来,命他带人上来。
片刻后,后花园中走来五六位臣子。
这些人都是昨夜应邀赴宴的宾客,据说下雨之后,散场路上刚好撞见了太子与三皇子。
其中一人在太子的示意下,颤声道:“圣上,昨夜我的确见到三殿下提刀闯入您的寝宫附近,此事千真万确,若非我亲眼所见,却不可能口出戏言冤枉三殿下。”
嵇玄默默看着那人,修长的眼眸轻轻眯起。
一旁,太子显露出得意之色,嘴角噙着笑意。
另一位臣子也道:“昨日虽然下了雨,但我们听见太子呵止三皇子,问他提刀来此是为何事。于是我们远远看过去,似乎……似乎真的看到刀光闪过。”
其他人皆点点头。
这些人都是朝中的大臣,而且并非太子的党羽,没立场替太子作伪证。
圣上的眉头拧紧,开始露出狐疑之色。
就在这时,宫女中忽然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听昨日掌厨的厨子说,这些人似乎服用了见手青。”
容筱筱这番话看似大胆,却恰到好处地点到即止,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将人们的注意力放在了她说话的内容上。
众人常年身处宫中,有的人没听过这种菌子,不禁疑惑。
圣上却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问道:“这是真的?”
身旁的太监悄声在皇上耳边说了些什么。
圣上点点头,对太子道:“若是如此,你这些人证可算不得数。”
太子连忙道:“父皇,见手青虽不常见,却也是可以入口的食材。”他怨愤地盯着身后这群宫女,但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装扮,他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面对父皇的态度转变,太子似乎有些焦虑,继续道:“偶尔食用,并无影响。而且也与个人体质有关,并非所有人都会致幻。”
皇上又咳了起来:“是么?”
容筱筱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
“圣上,想要验证这一点,方法很简单。”她打开布包,里面正是一颗见手青,这是她方才在后厨拿到的,估计是昨日宴会剩下的。
太子没想到这宫女居然敢当堂顶撞自己,厉声呵斥道:“大胆,这是你能说话的地方?”
他定睛一看,才发觉,此女居然与昨日那人如此相像。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谁,一时间更加生气,对手下道:“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带走!”
“且慢。”圣上一句话制止了正要上前的侍卫。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太子,眼神中似乎含着警告。半晌,圣上才道:“让她说完。”
容筱筱欠了欠身,将见手青在众人面前晃过一圈:“我听闻这种菌子可以令人产生幻象,于是心生好奇,向厨子要了一颗来。若是这些证人食用了见手青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自然能证明他们所言非虚。”
她说得头头是道,众人也觉得有理。
纵使太子想要反驳,也已经过了最佳的时机。毕竟若是此时再加以阻拦,其余人便可看出此事定有猫腻。
容筱筱刀工娴熟,灵巧地将一颗见手青分成小份,让在场的人证服下。
每份的分量都不多,刚好是可以致幻的量,但一定比昨夜宴席上的量少了不止一星半点。
如果这些计量的菌子可以对他们产生效果,便足以证明昨晚也受到了见手青的影响。
众皇子交头接耳,皆好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容筱筱等待了片刻,问食用菌子的这几人:“可觉有何异常?”
几人都摇头:“没有。”
太子满意地笑了笑,心想这般伎俩实在儿戏,若是没有效果,看她一会儿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