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前,景安可以从这里带走景优,是因为景优真的将她当姐姐。
现在,她带不走唐玉,是因为唐玉从未将她当成妹妹,或许她在他心里还是那个因为母亲的要求而不得不接纳的外人。
那么洁癖的一个人,此刻居然如此随意地接过别人递来的烟。
唐玉熟稔地吸了一口,白雾升起,遮住了他看向门外的眼睛。
“唐哥,你刚刚和她说什么了?她真的是你妹妹吗?”有人突然问道。
“可是她和唐哥长得也不像啊?”
“一个像爸一个像妈呗!”
两人笑起来,“是这个理!”
一直没说话的人猛然起身,大步迈向身后。
关上门,唐玉站在椭圆形的洗手池前,高大的身形将卫生间衬得狭窄矮小。
损坏的白炽灯不断闪烁,他扔掉一直夹在手中的烟头,拧开水龙头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
里面边角白色的瓷砖泛着淡淡的黄,空气里散发着挥不去的恶臭。
水流哗啦啦响着,他眉头一皱,胸口涌上说不清的恶心。
他身躯佝偻,撑着水池疯狂呕吐,却只吐出来一些酸水,空荡荡的胃部发出刺人的疼。
呕吐停止后,唐玉洗了把脸。
冰冷的水流从指缝溢出,挂在脸庞上缓缓滑落,他将手搭在水龙头上,用力喘息着。
抬起头,镜子里倒映着一双痛苦又麻木的双眼,眼球边缘开始发热,积攒起了淡淡的红。
“哥?”
沙哑的声音响起,低不可闻。
他伸手按住下眼睑,微微下拉,露出带着红血丝的眼球边缘。
“可笑。”
........
黄毛夹着腿敲了敲门,“唐哥在里面吗?我尿急!”
半晌没听见响动,他只好又准备敲门。
手即将落下时,门被拉开,男生目视前方,额发微湿,“进去吧。”
“谢谢唐哥!”
唐玉回到台球桌前,这群人点了外卖招呼道:“来,吃饭了!”
“不用,我有事先走了。”
他捡起椅背上的外套出了台球室,小公园里来了几个年幼的孩子蹦蹦跳跳,在坏掉的器材上绕来绕去,玩得不亦乐乎。
巷子窗户里飘出饭菜的香味,电线错落交缠,包裹着黑蒙蒙的尘。
冷风灌进衣领,唐玉突然听见一道鸣笛声。
转过头,碎发扬起,一辆熟悉的轿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秦良喊了声少爷,眼神疯狂示意。
后座,她笔直地坐着,嘴唇紧抿,路灯透过玻璃,半边身子泛着温暖的光。
见唐玉没反应,秦良又按了一次喇叭。
夜晚清冷,景安动了。
她撑着座椅挪到唐玉这边,把车门打开后,她又挪了回去,坐的比刚刚还远。
…………
上车后,秦良立马踩下油门。
一路上没人讲过话,景安和唐玉各坐一边,谁也不看谁。
秦良趁着红灯多次偷瞄,被唐玉逮住后就老实开车,不敢再看。
回到家,景安率先下车,背着书包上楼。
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唐玉在客厅徘徊了一阵,将衣服丢进洗衣机,来到了花园。
种植的那些玫瑰全部被拔了,只剩下一些新移栽的植物。
其中一株较为引人注目,宽大的叶片分裂成了手掌样式,边缘有一些粗糙的锯齿,在叶根与根茎中间,生出了许多如水滴一样的果子,颜色由底端往上蔓延着紫红色,已经成熟了。
无花果?
“你想吃吗?”突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景安站在玻璃门边,神情平静,她换了身家居服,柔软蓬松的头发自然垂落。
撑着膝站起,唐玉沉默着往室内走。
二人距离越来越近,景安暗自攥拳,眼神随着他移动。
眼看唐玉要上楼了,她鼓起勇气喊道:“你等等!”
男生停下,没有回头,声音冷淡,“有事?”
“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吗?”
“聊什么?”他转身,似乎有些不耐烦。
“你前段时间为什么突然失联了?”景安问。
“......跟你有关系吗?”
唐玉捂着额头,眉宇有些疲惫和烦躁,“景安,我说的话你是当做耳旁风了么?难道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他深深叹了口气,撑住扶手,然而他的身体仍旧在不断颤抖着,好像在忍受什么痛楚。
“你怎么了?”景安跑过去,“你到沙发上坐一会吧。”
她刚想去搀扶的手,在触碰到他的衣袖时被甩开。
速度极快,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你就这么讨厌我?”
.........
屋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到他的短暂停滞的呼吸声都非常明显。
这么一会,唐玉的额发已经有些汗湿,他慢慢直起身,恢复平静。
“你想多了。”
他什么也不说,现在甚至连讽刺都懒得出口,景安忍了又忍,还是另一种情绪占据了上风。
“唐玉,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件事你当初说的很对。”她抬眼看他,“我确实无法将唐星竹当成自己的母亲。”
“所以你不用将我看作破坏你们家庭关系的外人。”
“我也和你道歉,我不该那么天真,真的听你的话将你当做哥哥,对你抱有手足情谊,我早该知道你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讨厌我。”
“身份?”他停下脚步,“我什么身份?”
景安哽了一下,艰难吐出几个字:“....私生子的身份。”
........
男生听后,先是一怔,一副‘你在说什么屁话’的表情,随后便发出一声轻笑,笑声越来越大。
在她莫名的眼神中,他揩掉眼角的泪,“谁告诉你我是私生子?”
“........”
景安陷入诡异的沉默,他了然,但又有些讶异。
“........”
“怎么不说话?”仿佛找回了自己的主场,唐玉勾着嘴角,“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不仅不是私生子,就连户口都没有在唐家,甚至只比你先来这个家不到半年。”
“刚刚你说的一家人,真实存在的其实只有你,和她。”
“我不过是她心软带走的可怜虫,暂时借一个地方遮风挡雨罢了。”他低声自嘲。
见她似乎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唐玉直接打了唐星竹的电话。
“喂,妈。”
他摩挲着扶手上的纹路,开了免提。
“是你和景安说我是你的私生子的?”视线里的人低着头,唐玉看不清她的神情。
电话那边有纸张翻阅的声音,两声。
“我有说过吗?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唐玉,你把手机给她。”唐星竹好像知道景安就在旁边。
接过手机后,一直沉默的人直接关掉了免提。她走到角落背过身,不知道说了什么,唐玉皱着眉听了半天却什么也听不见。
时间过得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等景安打完电话回来时,唐玉下意识松开握紧扶手的手。
他打量着她的表情,试探道:“怎么回事?”
景安微微摇头,把手机还给他,“一个误会。”
刚刚质问他的尖锐顿时消散,她又恢复成那副平淡的模样,带着无法忽视的疲惫。
“不好意思啊,缠着你这么久。”
........
唐玉盯了她一会,又飞快别开眼,“现在你清楚了,我们俩没有一点关系,那些什么哥哥妹妹的假把戏也不用演了。”
“嗯。”景安点点头,却没有因为对方阴阳怪气的话产生任何情绪,“是我没有搞清楚情况,误会你和我的关系了,对不起。”
她说话像个机器人,一板一眼。
“明天还要上课,我先回房休息了。”
女生从他身旁走过,唐玉一动不动,听到楼上的关门声后,打开了通话记录。
录音被关掉了。
夜晚寂静,空旷的客厅时钟滴答滴答地响,月色照进没有灯光的室内,一个人影坐在沙发上。
‘嘟——’
“唐玉?还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要骗她?”
“这个啊,一个误会,我已经和景安解释过了,你不用管。”
“可是....”
“唐玉。”那道声音突然打断,“我有自己的考量,你身体不好,这些事就别管了。”
.......
“....好。”
第二天,唐玉翘课。
景安把成熟后的无花果全部摘干净吃掉了。
第三天,唐玉再次翘课。
老师们盯着他的位置看了一会,都只是暗暗摇头,什么也没说。
第四天,有人说在校外看见唐玉和一个女生走的很近。
第五天,康晗看见唐玉和校外那个坐过牢的李坤走在一起。
第六天.........
整整一周,唐玉都没再来上过课。
两人又回到了吵架前的相处模式——同一个屋檐下你见不到我我见不到你。
阿姨都看出来了问题,偷偷问了景安好几次。
唐玉只有晚上才会回家睡觉,白天不知道在哪儿混。
景安本来打算不管的,可偶尔几个夜晚,她在走廊上能听见那个房间里微弱的哭泣声。
她犹豫了会,还是尝试告诉唐星竹,说唐玉状态不对劲,但是对方只是简单的回复了五个字:他心里有数。
一周,两周,三周,四周......
又过了一个月,唐玉还是老样子。
景安都有点恍惚了,她甚至以为这个唐玉被人冒名顶替了。
又是一次考试结束,一直以来都状态良好的景安难得感冒了。
她支着昏沉沉的头,努力辨认老师的板书,眼前却总是模糊。
下课后,康晗照旧来找她问题,担忧道:“景安,你脸好红,感冒了吗?”
“好像...是吧。”
她摆摆手,继续在他的卷子上写公式,“没事,回去吃点药就好了。”
“好吧。”
“对了,你前段时间问我家的蛋糕店能不能教你做蛋糕,我妈说可以,你什么时候有空来学呢?”
“不用了。”景安平静道。
“啊?”
康晗看出她情绪不对,他趴在桌子上,小声问道:“唐玉是怎么了啊?他变得好奇怪。”
“不知道,我和他不熟。”
她在画了个零蛋的大题上划出他写错的步骤,直接转移话题。
“你这个公式套错了,而且中间还漏了很.......”
收敛疑问,康晗忘记认真听讲,听完后他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下次同类型的题就按照这个来就好了。”
“好!谢谢你,景安。”
等他想起来关于唐玉的问题时,景安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侧着脸,薄薄的眼下皮肤透着淡淡的青黑,鼻梁两侧出现了轻微的压痕。
康晗看向她手边的眼镜,他曾经给景安当了快两年的同桌,她上一次戴这么久的眼镜好像还是第一次参加数学竞赛的时候,没日没夜的做题,脸上还长满了红色的疹子。
他见过她曾经的母亲景云芝,开家长会的时候和自己老妈坐在一起。
回家后老妈对他吐槽,说那个好学生的妈妈好严肃,而且对自己孩子没有一点隐私,一直在翻课桌里的书本和文具。
班主任表扬她的女儿成绩好又听话,她却冷淡的说:就那样吧!
搞得班主任有些下不来台。
她明明是小学的班主任,当自己成为家长时,却也变成了难伺候的家长类群。
康晗对景安表示同情,更是钦佩。
遇到这么窒息的家庭和抓马的真假千金风波后,居然还能保持稳定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