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进来?”她问。
雪花扑簌簌地落,他无错地垂下干涩的眼,“....对不起。”
........
鞋面踩在雪层,下陷,挤压,轻响,她停下。
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双手。
这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如逮捕犯人一样抬起。
他听见她的质问:“这是什么?”
什么?
艰难的将目光移到手腕,抓破的伤痕结了层薄薄的痂,变成了红褐色,从微微往下滑落的袖口爬出来,刺眼,丑陋。
他反射性要收回手臂,但对方的力气在此刻大的吓人,他似乎听见她后槽牙狠狠咬合的声音。
“躲什么?”
景安将他的小臂压到他胸前,示意他好好看清楚,“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
见他不说话,她笑了下,用力将他的手甩下去。
“在别人面前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和我说不到两句就哑火了?”
“唐玉,你现在总说害怕我不理你,不和你说话,那你以前,包括现在有好好和我说过话吗!”
“高二结束的暑假你消失了三个多月,一次都不给我发消息,突然回来也不告诉我,还是秦叔说了我才知道。”
“那个晚上你知道我看见你房间进了那么多医生,有多担心吗?”
“你是怎么对我的?”
那种强烈的担忧下生出的勇气,让她大半夜跑到他房间就是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可等来的是什么呢?
他冷漠的眼神和语气她到现在都记得。
她不懂为什么三个月前还是可以说说话,一起出去玩的关系,怎么三个月后就成了陌生人。
“接着呢?你一声不吭逃课,和一群不认识的人胡来,我去找你你还赶我走。”
“你说的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她盯着这双脆弱的眼睛,步步逼近,“你说...我们不再是一家人。”
“后来我又破天荒接到你的电话,我以为你想与我和好,结果是另一个女孩子告诉我你出事了!”
“我假都没和老师请就跑出去找你,我被酒吧门口的侍应生拦住,是拜托了一群顾客帮忙才混进去!”
那样大胆的事情,她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可她还是做了,做的甚至义无反顾。
她害怕他出事,害怕他受伤,可看到的与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混进去,却看见你和人拼酒,我当时就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教养好的少爷,你有洁癖,还挑食,那些地方我以为你是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的。”
“可你如鱼得水,适应的比旁人还要潇洒几分!”
“我觉得你或许过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想体验一下新的刺激,所以我离开。”
她发红的眼睛带着不解,“那你又追上来干什么呢?”
他既然有了新的生活方式,新的朋友,自己也不再是他的家人,那他就好好划清界限,跑过来干什么?
他是不是以为她是傻瓜,以为她和那一个多月一样,完全不知道他跟在后面?
“那个清晨。”
“你病的那么严重,我脑子急得一团乱,想骂你生病了还去喝什么酒,但是你又在梦里哭。”
“我当时安慰你,结果你居然想吻我?”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一滴泪啪嗒落下来。
“我打了你,因为我觉得那是不对的,我想阻止你,我太害怕了。”
“结果你又开始吐,那么狼狈,又那么可怜....”
“从那天开始我就在猜测,你是不是有什么童年阴影,造成的对象或许是唐星竹,又或许是那个叫陆远时的人。”
“没人和我说,没人想告诉我。”
“我和康晗说我想学做蛋糕,我那时候觉得....觉得你是不是小时候度过了一个糟糕的生日所以才....”她有些哽咽。
唐玉心如刀绞,他慌乱的想要擦去她的眼泪,可对方拍开他,逐渐往后退。
“那天我放学回来,唐星竹说你住院了,她说你不愿意看见我。”
“我天天都在想,上课想,做题想,走路想,我在想你身体怎么样了?晚上睡觉还在做噩梦吗?”
“可我不敢去看你。”
“有一天我终于借着一个机会跑去你所在的住院部,但是护士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举着手在脑袋两侧,晃了晃,晶莹的泪珠顺着下颌滑落。
“我当时也不知道了。”
“跨年夜那天你跑回来,我很开心,但是第二天你好冷漠,你不理我。”
“我想和你说话,我想问你还好吗?身体恢复好了吗?”
“可是你不理我。”
“在江景餐厅吃饭,你不理我,唐星竹借着过生日的名头给公司招投资,你不理我,高考那段时间你还是不理我。”
“到后来青渡山郊游,我主动接近你,我想和你聊聊最近怎么样。”
“你呢?”
她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像雪落在唐玉身上。
雪落无声,轻柔,他却无力地耸下肩膀,几乎沉没在这场大雪中。
在青渡山那片幽森的密林中,他因为个人私欲,给了她一个充满禁锢近乎窒息的吻。
也得到了她痛苦又愤怒的一句:你真恶心。
在那场梦魇般的暴雨中,他踩住她攀登的手指,导致她误了时机上来,掉下危险的滑坡。
她差点失去性命。
“唐玉,我还是那句话。”
“我不怪你。”
“但是你不能要求我完全不心存芥蒂的喜欢你。”
“没关系!”唐玉努力挤出微笑,“你不用喜欢我,你讨厌我,恨我,打我骂我都没关系!”
“我喜欢你就好了,真的。”
她叹了口气,湿润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
“我从医院醒来后,就开始着手准备离开淮宁。”
“走之前我去康晗家的蛋糕店,把蛋糕做好。”
“机场那天,唐星竹来送我,我还是问她你在哪儿?”
“她说,你出国了。”
她低嘲,“我竟然还是不知道.....”
“景安,我当时没有——”
他着急想要解释,但说到一半就卡住了。
是,没有走,然后呢?
做过的事还能收回吗?
“我......”
“唐玉,七年了。”她终于看他。
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身后是温暖的屋内灯光,眼珠在阴影处闪烁着湿润的痕迹。
“你知道七年有多久吗?”
“我已经二十六岁,我已经从大学,读研,到现在工作。”
“高中体委薛真你还记得吗?他结婚了。”
“我去参加婚礼,人家说起上学的事情,竟然连有你这个人都忘了。”
“唐玉,你说你想让我和你多说话。”
“高中你有这样对我做到过吗?”
“毕业后消失的七年你有做到过吗?”
她扯起他受伤的手,“七年后的现在,你有做到过吗?”
失望的眼神落在唐玉的脸上,她松手,退开,“你看,你自己都不敢告诉我。”
“凭什么对我恳求?”
........
发泄过后,景安越来越平静,她擦掉脸上的泪痕,转身就走。
她走的方向不是屋内,而是通往外面的道路。
她要离开。
“景安,我都告诉你,我都说,我不再瞒着你了!”唐玉伸出手,却捞了个空。
路灯下的人看他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眼角眉梢都含着彻骨的冷。
“别碰我。”
她走进风雪摇曳的夜晚,带着似乎不再回头的决绝。身后有什么物体用力触地,她听见一声微弱呼唤:“景安......”
心里觉得不可能,但步伐还是慢了下来。
“对不起。”
唐玉将另一条腿也放下,彻彻底底地跪了下去。
干净的西装裤粘上雪水,受伤的一侧膝盖痛楚蔓延,他执着望着那道背影,布满伤痕的手缓缓撑在地上。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狗,脖子上的锁链在景安手里,她要走,喉咙被挤压,呼吸也变得艰难。
他喘不过气。
什么脸面,什么身份,什么羞耻心,他统统不在乎!
这些算什么?
有什么重要的?
他早就在那个无法挣脱、梦魇般的雨场里跪了无数遍。
只要她活着。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当一辈子的狗也无所谓。
离去的身影彻底停下。
空洞的双眼露出一丝希望,唐玉情不自禁就着这个姿势往前爬了两步。
“景安。”
抬起的脸,张开的眼睫,雪无法控制地被吹进眼珠里,他眨动眼球,干涩的薄膜逐渐湿润。
“景安?”
冷的发白的唇微微勾起,他试图露出一抹笑容。
寒雾从口中飘起,消散。
“能不能不要走?”
说话的时候喉咙在痛,他抬手摸着滚动的喉结,摸着上面无形的项圈。
忽的,那道身影缓缓转回来。
唐玉立马将手拿开,身体往后,像一只乖巧温顺的小狗跪好。
“景安,你别走,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
静静地,他听见她轻声说:“骗子。”
“.....你在说什么?景安,我真的...真的会好好——”
“那你起来。”
........
“你还走吗?”他期待道。
她笑了一声,不知为何,唐玉比刚才还心慌。
“唐玉.....”
景安喊了他一声,想说什么,但又摇了摇头。
她还是走了。
远去的影子在瞳孔里倒映,慢慢变成一个渺小的点。
这一次她没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