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言此次到访霄晖城的行程很短。

第三天上午他陪陆凌晖去靶场，展示了不俗的箭法，下午就登上了前往帝畿的航班。

陆赫城目送叶行言踏上舷梯，看着客机升上层层叠叠的云海，最终消失于视野。

头天晚上，他与他父亲的谈话并不顺利。

陆大帅戎马生涯几十载，怎么可能轻易被几句豪言壮语打动。

想起叶行言曾说“我如今只是空谈，并无信心或实力可以做成什么”，陆赫城深刻意识到，如今的他同样做不了什么。

叶行言到帝畿不久就给陆赫城写了信，随信附了他在云汉总参军事学院入学的标准照。

说实话，叶行言真人站在陆赫城面前时，他有些不敢与其对视，如今换成照片，才敢仔细端详。

身着军校制服的青年直视镜头，脸型比例堪称完美，三庭五眼分布得恰到好处，眉峰修长，挺拔中带着雅致，眼尾微微上翘，瞳仁深邃而明亮，仿佛有星辰大海蕴藏其中……

照片带有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魔力，不知看了多久，陆赫城才将其收进信封，然后拿起旁边的一张表格

——征原军第十三特勤营选拔申请表。

加入征原军特勤营的想法是他在叶行言离开后明确的。

过去二十年，陆赫城的人生路径均由其父规划。

他是家中长子，是他父亲的继承人，按照计划，他会在离开青年营之后调入军团司令部，从低级幕僚开始，通过不断积累资历，最终进入核心决策层。

以往陆赫城从未考虑过其它可能。

如今他意识到，遵循父亲安排的人生道路固然更稳妥、更顺遂，但也很难拥有自己的话语权。

他不希望未来某天，当叶行言需要帮助，自己却束手无策、不能提供任何实质性支持。

加入特勤营，建立自己的威望，打造属于自己的班底，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事情一波三折。

首先是青年营主官，他把陆赫城的申请表截留了下来，发现不能说服陆赫城打消念头，又上报了督帅。

陆靖忠叫儿子回家长谈。

对于这个长子，陆大帅一向不舍得责骂，只能耐心劝说。

陆赫城坚持立场，不为所动，一番争执过后，大帅不得已同意儿子参加特勤营选拔。

接着特勤营营长郭承林跳出来反对。

开玩笑，特勤营的训练和任务都极度危险，大帅长子若有个闪失，他姓郭的可赔不起！

然而大帅已经发话，申请无法驳回，郭营长只能在考核过程中下功夫。

于是与陆赫城同期参加选拔的人都跟着倒了霉。

考核难度越来越变态，眼看就要出人命，郭承林不得不叫停。

他去陆靖忠面前哭诉，此时陆大帅也被他儿子的表现震惊到，反而认同了陆赫城的决定。

同年11月，陆赫城正式加入征原军第十三特勤营，渐渐地，军中开始有人用少帅来称呼他。

因为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改变，他在加入特勤营之后就将此事告诉了叶行言。

叶行言寄了一把堑壕刀作为陆赫城加入特勤营的贺礼，并提醒他注意安全，还说下次见面要跟他切磋格斗术。

可惜此后一直没机会。

2473年秋。

陆赫城已是第十三特勤营狂澜作战大队的一名基层军官，军衔上尉。

陆靖忠进京述职，想起两年前长子的帝畿之行没能成功，便决定把儿子也带上。

原本陆赫城对帝畿没什么兴趣，如今叶行言在那里，自然不一样。

出发前夜，他往帝畿的叶宅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叶家仆人接的，称自家少爷这几日住校，并不在府中。

于是他留下口信，说到帝畿之后再联系。

11月初，征原军督帅专机降落在帝畿鸿恩机场。

这回没有紧急军情，陆大帅一行顺利进城，下榻征原军设在帝畿的驻京联络处。

晚上金翎军督帅周延仲举办宴会，陆大帅叫上长子同去。

“我是不耐烦应付那些人的，讲话含沙射影、阴阳怪气得很。”陆靖忠道：“不过你既然来了，跟着去认认人也好，去了之后就知道，什么国之柱石、社稷栋梁都不过如此。”

陆赫城跟着父亲去了周家，见到一众以往只在报刊与军情通报上出现的人物。

宴会宾客包括这次进京述职的大小军团代表以及政府部门里的头面人物，由于风凌军的冯昕缺席，因此现场最大牌的便是金翎、白岩、征原三大军团督帅。

周家还挺新潮，搞了个西洋冷餐会，地点设在帅府最豪华的厅堂。

陆家父子到的不早不晚，进门与东道主周延仲打过招呼，便开始应付络绎不绝的各色人等。

陆大帅同别人寒暄期间，陆赫城面色沉静地站在不远处，将那些人物与头脑中的信息一一对照。

突然间，背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就是陆赫城？”

回过身，陆赫城看到一名身穿大帅服的瘦削中年人，五十来岁，鬓发略带花白，目光高深且严肃。

注意到对方佩戴的五星肩章及白岩军海浪领章，他抬手敬礼道：“叶帅好。”

毫无疑问，来人正是白岩军督帅叶训庭。

“听说你加入了征原军特勤营？”叶督帅问。

与刚刚金翎军督帅故作亲切的态度不同，这位白岩军督帅态度冷淡，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权威。

陆赫城应了是。

“为什么？”叶督帅又问。

这问题有些越界了，鉴于对方是叶行言的父亲，陆赫城没有拒绝回答。

“征原军是帝国西北最坚实的防线，而第十三特勤营是这道防线上最锋利的刀，下官加入特勤营，是为磨炼自身，也是为践行从军报国的誓言。”

“不错。”叶督帅点头。

他虽说着不错，但表情与眼神都没有改变，依旧带着严苛的评估意味。

“哟，叶帅也到了啊。”陆靖忠察觉动静过来，拍拍儿子肩膀道：“阿舜，有没有给你叶叔叔见礼？”

“陆帅好福气。”

没等陆赫城回答，叶训庭就开口道：“令郎豪杰之姿，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叶督帅这话说得很客气，不想跟陆赫城叔侄论处的意图也很明显。

不知陆大帅有没有听出来。

“过奖过奖，”陆靖忠笑呵呵道，“阿舜就是个老实孩子，能吃苦罢了，说起来，叶帅家的公子才是人中龙凤。”

听到陆靖忠对自家儿子的夸奖，叶训庭眉头拧起，似乎并不高兴。

“你们在说行言吗？”这时金翎军督帅周延仲加入话题，笑道：“那孩子真真是继承了叶帅和郡主的好样貌。”

周大帅开玩笑说帝畿城里想捉叶行言做东床快婿的人家不少，问叶家可有安排，若是没有，这说媒拉纤的活计可以交给他。

叶训庭摇头，道：“那小子尚未定性——”

他的拒绝还没说完，周延仲抬手一指，“刚说起，这不就来了么。”

众人视线随着周大帅的指引转移，就见一名步伐飒飒的青年穿过厅堂而来。

一身合体的军校制服，领口风纪扣到顶，因为走得太快，额发略显凌乱，却难掩英挺俊朗的眉眼。

接近人群时，青年先是瞄了陆赫城一眼，然后以标准军姿立定，朝三位督帅行军礼道：“周帅好，陆帅好，父亲。”

“行言来了啊，正好说你呢。”周延仲道。

“是么，”青年嘴角噙笑，落落大方询问：“说我什么？”

自从叶行言进场，陆赫城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这人身上有种魔力，陆赫城想，似乎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成为世界的中心，哪怕在这般高官云集的场合。

一年不见，他又高了些，但外形上的成长远不及气质上的蜕变。

一年前到访霄晖城的叶行言充满锐气，一年后站在这奢华宴会厅中的叶行言，收敛起锋芒，举止沉稳有度，在几位督帅面前应对自如……

从容应付了周延仲给自己说亲的玩笑，叶行言像是突然发现旁边的陆赫城。

“陆兄，好久不见。”

沉浸于思绪的陆赫城蓦然回神，“好久不见。”

叶行言给他一个笑容，又对陆靖忠道：“陆帅，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同陆兄去旁边叙旧。”

“咳咳。”叶帅清清嗓子，眼神凌厉地瞪自家儿子。

叶督帅表现有些突兀，叶督帅家的公子却无动于衷，继续殷切注视陆督帅。

陆靖忠瞅瞅暗流涌动的叶家父子，冲小的那个笑道：“难得你跟阿舜合得来，去吧，好好聊。”

道了谢，叶行言迈步上前，伸手在陆赫城臂膀拍了拍，顺势往下扯住他衣袖道：“走，我们到那边去说话。”

陆赫城被叶行言拉着离开厅堂，绕过绿植与屏风组成的隔断，穿过建有玻璃穹顶的长廊，一直到进入庭院，才在喷泉池边停步。

左右逡巡，确定周围没别人，叶行言看向陆赫城，眼中光芒微微闪烁，“刚刚我爹有没有为难你？”

陆赫城不明所以，但还是摇头，“没有。”

“我爹……对我很不满，我担心他迁怒于你，”叶行言抿了抿嘴唇，放软声音道：“如果他态度不好，你莫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