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喻雅诗对上了正对面江雨尘的目光，面面相觑。

江雨尘当然也听懂了，只是他此刻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表现出他懂了。

他面儿上暂时得装傻，心里却早已被舒曜给噎了个够呛——这人说话气人这事儿大概是天赋。

不过曲霆看起来一切如常，完全没有被冒犯到的样子，他甚至从喻雅诗手里接过杯子，把她僵在半空的手摁下来，才不紧不慢的说了句：“对啊。”

江雨尘心下的情绪很复杂，他想起一年前说着“舒曜太以为他自己知道他要什么，所以他只做猎手，不做猎物”的曲霆，彼时他穿着单衣站在猎猎寒风里，抽着烟，和江雨尘淡淡的聊着舒曜。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平静，就像他这个人一贯的温和又沉稳一样，于是江雨尘在得知他“秘密”的这一年里，似乎也就挺“顺理成章”的接受了目前的这个局面。

细想来，真的有人可以如此波澜不惊的接受着自己喜欢的人永远在那么很近又很远的地方存在吗？虽然江雨尘也大概明白，对于曲霆来说，面对舒曜，他即使再心有不甘，能做的也只有接受现实。

可是，同样的，即使再接受现实，也难免依然心有不甘。

于是总会有那样情难自己的一些时刻吧，比如现在，哪怕说出让全场都尴尬的话，也要往那充满不确定性因素的危险领地里够一够。

哪怕结果是自己被炸得遍体鳞伤——在对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

江雨尘突然有点不敢听舒曜的回答。

而舒曜竟然真的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曲霆，手里的酒杯轻旋着。

面前的火锅还在煮着，沸腾着，咕嘟嘟冒着泡。热气蒸腾起来，模糊视野。

最后还是喻雅诗打破了两人对峙一般的局面，虽然那话转的生硬极了：“哎，你俩别打哑谜了。锅子要烧干了啊，还吃不吃？”

好在她的转折虽蹩脚却有用。“吃啊。”舒曜飞快地接了她的话，从地上又提起一瓶酒，“还有酒呢。”

喻雅诗一脸惊悚：“还喝？Roy给我们拿了多少瓶啊？你不会想全喝完吧……我不跟你们喝了我不行了。”

“喝不喝完无所谓，又不是完成任务，但是得喝够了啊。”舒曜开了酒，直接伸过去示意曲霆：“喝不喝？”

曲霆举着杯子让他倒了：“喝。”

江雨尘看着舒曜给曲霆倒了满满一杯又回来给自己斟上，目光落到一边他们已经喝空的瓶子，心里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隐隐的担心。

庆幸的是尴尬的气氛好像过去了，担忧的是这两人酒量真的有这么好吗？他们明天还得去赶飞机，虽然是下午的航班，但毕竟他自己之前有过宿醉就是昏睡掉一整个白天的“壮举”。

舒曜似是感受到他在想什么，转过头冲他莞尔一笑：“怕我明天睡过飞机啊？我又不是你，一睡睡一整天的，看不起谁呢。”

“你这人……”江雨尘没好气道，“喝你的吧，喝成什么样儿不都自己受着，谁管你。”

他说完看见对面曲霆一边喝着酒一边似笑非笑的望过来，心想，哎，这话又不兴说了，还真的有人管啊。

不知道为什么，心念至此他突然间兴味索然，满桌热腾腾的食物好像突然就没了吸引力。

这大概就是“食不知味”吧。

那顿火锅还是吃到了深夜，到最后喻雅诗困顿的连眼睛都睁不开，总是精神头十足的江雨尘也似乎没有了之前的神采奕奕。

他们简单拾掇了一下就道过晚安，各自回房。这个木屋总共有三层，最顶层是阁楼，喻雅诗自己住着，曲霆住一楼的房间，二楼是类似套房的格局，中间一小片公共区域，两个卧室相邻，都是自带洗手间。

江雨尘回了自己的房间，冲了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盘了好一会儿手机，突然爬起来，往楼下走去。

他来到曲霆的房外，轻轻敲了敲：“曲霆哥，你睡了吗？”

曲霆打开门看见他，有些意外：“小江？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呢，找我有事吗？”

“嗯。”江雨尘晃晃手机，“想问问你可不可以给我几张照片原片，正好和同学聊天聊到了。没打扰你吧。”

“当然没有。”曲霆让他进来，“来吧，正好我准备把照片导出来。”他说着便坐回电脑边，“你稍坐一会儿啊。”

“嗯。”江雨尘应一声，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看着曲霆在电脑上操作着，斟酌着开口：“曲霆哥，那个，今天吃饭的时候，舒曜说的话……你别生气啊。”

曲霆轻轻笑一下，还是继续手头的工作：“怎么，你替他向我道歉啊？”

“不是。”江雨尘忙道，“和他没关系，是我觉得……”他努力的想着合适的措辞，“他那人说话一直都完全不考虑别人心情的，对某些事……他也不知情，所以那样说，但是你听了会不开心的吧。”

“还好。”曲霆答的云淡风轻，“我不至于。”他转头看着江雨尘微笑，“不过谢谢你。”

“不客气。”江雨尘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想了想又问，“小喻姐，是知道的吗？我是指你对舒曜……”

“你小喻姐那么聪明，什么事情看不出来。不过我俩没正经聊过。”曲霆再次转回他的电脑，答的随意。

“小喻姐告诉过我，之前你被人抢，舒曜替你挨了一刀的事。”江雨尘捏着自己的手指，“你是因为那个事情喜欢他的么？”

曲霆笑出了声，终于完全的转过身看江雨尘：“干嘛，这是脑补的什么桥段？他英雄救美，我以身相许吗？”不等江雨尘回答他又转回去，淡淡道：“我喜欢他比那早多了。”他突然把电脑轻轻推开，从桌上的包里拿出了那个钱包，也不打开，就那么在手心里转着，“你知道最好笑的事情是什么吗？舒曜是因为知道这里面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才去替我抢的。但他并不知道，那个很重要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御守，是他送我的。”

江雨尘静静的望着曲霆的侧脸，他看起来温柔极了。其实曲霆说的这些，他对此毫不意外，早在他质问舒曜为什么要那么冲动上去挡刀，舒曜跟他解释的时候他就立刻猜到了。

哦是的，他记得所有的事情，在车里发生的一切，虽然在乍醒之后的那个瞬间确实有短暂的记忆模糊，但他很快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说过的所有话，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你后来也一直没有告诉他。”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呢？他也并不关心。”曲霆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所以我才说，是最好笑的事情，你说要是舒曜知道了他是为了自己送的这种小东西才挨了一刀，他大概真的会揍我吧。”

江雨尘一时没有接话。

“你哥挨一刀，你心里挺不爽吧。”他听见曲霆这样说了一句。

“哥哥？我们大概率没有血缘关系。”江雨尘笑一下，“就算有，那也得穿越回清朝去求证了。”他没有反驳“不爽”的猜测。

曲霆挑挑眉，没有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收起了钱包，朝他伸手：“手机给我，全拷给你有点太大了，占你手机内存，我先把最清楚的几张原片直接给你传手机里，其他的，回头用u盘吧。”

“谢谢。”江雨尘赶紧把手机递过去。

他看着屏幕上的进度条移动着，突然又蹦出一个问题：“曲霆哥，去年在聚会上我不小心撞见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生……你应该不是在和他谈恋爱吧？这一年里也没见你带他一起出来玩什么的。”

“当然不是。”曲霆应的爽快，“不熟。”

“那你……”江雨尘组织了一下语言，“你会想亲你不喜欢的人吗？”

曲霆大笑：“可不只是亲……”屏幕上的进度条显示完成，他推出了手机，站到了江雨尘面前，“我会啊，人嘛，有时候有需求，就需要解决，和你说的那种‘喜欢’关系不大。那要不然，我喜欢舒曜，我又不能亲他，我就一直憋着吗？”他看着江雨尘愣愣的样子，拿着手机轻轻往他掌心一拍，“当然了，我说的是我，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要是真好奇……”他微微一笑，“你也试试呗。”

江雨尘来找曲霆，“拷照片”当然只是借口。只是他也没想到，他进来时心绪复杂，出来时心绪更复杂。

而当他这样心事重重的刚从曲霆房间里出来就顶头看见那个被他俩刚谈论来谈论去的舒曜，一下子就生起了“做贼心虚”之感，一声“舒曜哥哥”都喊出了支支吾吾。

舒曜站在开放厨房的琉璃台后，手里拿着玻璃杯在喝着什么。他应该是刚冲完澡，头发还是湿的，整个人白到发光，穿着短袖T恤，露出好看的小臂肌肉线条，上面似乎还滚着颗颗未干的水珠。江雨尘忽然想起去看球赛那日，他暗戳戳“讽刺”舒曜身材不够“强壮”肌肉不够“大块”时，对方凑过来说的那句，带着幽微香气尾调的，“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那个香水的名字舒曜告诉他了，Fourreau Noir. 虽然他听不懂，但他后来也想办法查了。芦丹氏的吊钟系列，中文译成“夜衣剑锋”，薰衣草，杏仁，东加豆，和麝香。很妙又很迷的一个名字。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与香氛本身不适配。江雨尘却觉得很有意思。听着冷酷又凌厉，其实是温润又柔和的，甚至带点奶油味的甜。

虚张声势的底色下是被嚣张掩盖住的温柔。

他当时的直觉没错的，和舒曜确实很搭。

“这么晚了，”舒曜放下杯子，微微眯着眼看过来，“还不睡觉，找曲霆有事？”

江雨尘努力让自己听起来“理直气壮”一些：“我妈想看极光的照片，我来找曲霆哥拷一下。”他飞快的抢过话头，盯着舒曜手里的杯子，“你还喝酒啊？刚才喝那么多还不够？”

舒曜看眼手里的杯子：“哦，这是果酒，没什么度数的。”他完全没被江雨尘的转移话题带跑，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江雨尘懵懵的走过去，和他隔着琉璃台站着。

舒曜双肘撑着台面，放低了声音：“拷完照片就出来了？”他瞟了一眼曲霆的房间，“没聊别的？”

江雨尘听着这话越发心虚，但他面儿上还是能装模作样：“啊？什么意思啊？”

“咳。”舒曜清清喉咙，“那个，你可能有所不知啊，曲霆他——”

江雨尘一下子明白过来，舒曜的欲言又止和他心里的小九九南辕北辙，他不禁哑然失笑：“哥，我知道。不是，你是在担心他对我做什么事情吗？这怎么可能……而且，他是你那么好的朋友啊，你对他这点信任没有吗？”

舒曜颇为烦躁的抓了把头发，叹口气：“哎，我当然……我也不想那么想啊……但是吧，”他想了想措辞，“你说，要是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深更半夜独自从一个直男房间里出来……管那个男的是谁，再熟悉也好，那家长是不是都会本能的担心啊？”

江雨尘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喻雅诗总打趣的没错，舒曜现在是真自觉的进入了“家长”的角色里。不过在那好笑与无奈之外，他心里还有股莫名的失落与不满，他并不知道是来源于何方，只能感受到它们在某个角落里拼命的往外钻，搅的他本就复杂的心情愈发乱糟糟。

“……不至于。”他尽力平静的说了三个字。

“哎我知道我可能有点过度反应了，但是你也别太不当回事啊。”舒曜瞪他，“你说就拷个照片，可是你在里面呆了至少一刻钟吧，拷几张照片要这么久么？给谁都会忍不住要多想几分吧……”

他话音未落，对面的江雨尘突然手撑着台子凑近：“你怎么知道我在里面多久？”

其实琉璃台很宽，即使江雨尘探出身去，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挺长的。不过舒曜几乎是下意识的迅速往后退了半步，几秒后才接上话：“……我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你下来。”

“然后你就在下面监视我么？”江雨尘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舒曜。

舒曜没和他对视，他撇开目光，挂上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拿起杯子转身：“算了算了，你嫌我管得多，我知道了。你当我多管闲事吧，行了吗？”他说着已经走到了楼梯边，“我上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江雨尘望着他消失在旋转楼梯，心下冷笑，好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木屋的一楼除了曲霆的房间和洗手间，其他都是一大片开放的相连区域。舒曜一离开，这偌大的空间里霎时没了任何声音，安静的有些可怕。

江雨尘想起刚才舒曜那个飞快拉开距离的动作，他撤后的半步仿佛在江雨尘心上踏出了黑洞。

是因为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