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的情况很不好。经过全院会诊和多位专家的极力救治仍未能使他脱离生命危险,由于烧伤严重,极担心后面会发生感染性休克。然而,这担心的还是发生了。又经过了一番紧张、惊险的抢救,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这并不代表他已无生命危险了。他住在高级病房,有专人护理,有最顶尖的几个专家负责他的病情,用的都是最好的进口药,可依旧没有使他的病情有所好转。感染性休克发生后的第三天,他的病情突然又急剧恶化,血压骤降,心率每分钟高达150次左右,经过医生和护士们的全力抢救,最终才没让他撒手人寰。在那之后他的病情又反复恶化了几次,医院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明诚守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生怕走开一会儿便会听到自己大哥的死讯。明堂也是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在病床前一边骂明楼活该,为日本人做事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一边又祈求他早点好起来,不然自己大堂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月,明楼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他仍旧昏迷着。那几个专家的诊断毫无二致,都说是头部受到重创所致,具体什么时候能醒无法下定论,最坏的结果是一辈子都醒不过来。这可急坏了明诚,可惜急也没用,他也束手无策。明堂直接在病房哭起了明镜和明家的列祖列宗,哭好后开始痛骂明楼,骂完后又哀叹自己命苦摊上这么个堂弟,连累自己受苦受累。明诚自幼被明家收养,明家姐弟待他如同亲弟弟一样,可他毕竟没像明台那样上明家族谱,在外人眼里算不上明家真正的少爷,自然也不算是明楼的家属了。每次下病危通知书,明堂作为明楼关系最近的亲属,总会被医生叫到医院来。当然,身为大堂哥,看着自己的亲堂弟躺在病床上命悬一线,他的担忧与焦急也是出自真心的。如此一个多月下来,他瘦了不少,脸上的肥肉也消失了,怪不得要哀叹自己命苦了,确实是为了明楼受累了。
再说汪曼春那一边,她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咳疾亦有所好转,而小萍本就是轻微的脑震荡,骨裂也不算严重,家务活被汪曼春包了后,一直在抱怨太闲了,一个多月下来反倒是长了几斤肉。明楼好几次病危的消息她们是知道的。火车站爆炸案成了上海滩巨大的新闻,因为上海特高课最高长官藤田芳政和军需部次长杨能皆死在火车站,汪精卫政府高官明楼也在火车站身受重伤。日本人和汉奸们因此惶恐不已,心怀正义的同胞们却是暗暗拍手称快。在这条爆炸性的新闻之后,还算得上是大新闻的除了杨太太殉夫那条新闻外,便是明楼好几次病危的新闻了。汪曼春每次看到明楼病危的新闻,总会心头一紧,面上虽极力装成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心中实在是担忧惶恐极了,在没看到报纸上刊登出他转危为安的消息前,她要么是夜里失眠,要么是从明楼去世的噩梦中惊醒。好不容易报纸上刊登出了明楼病情稳定的消息,她尚未来得及高兴,后面“但或将永远醒不过来”这几个字似一把利刃刺入了她的心脏,她手一颤,报纸从她手中掉落,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但或将永远醒不过来”这几个字仍旧十分刺目。
但或将永远醒不过来,永远醒不过来?
汪曼春在心中喃喃自语道,脸上露出惶惑的神情,似是不明白但或将永远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永远醒不过来?永远醒不过来!
她似是蓦地反应过来,终于明白了这些字的意思。“不,不会的,不会的!”她惊慌失措道,立即弯腰把报纸捡了起来。“但或将永远醒不过来。”她念着报纸上的字。“但或将永远醒不过来,但或将永远醒不过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念道。
明楼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他永远醒不过来了。
她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报纸再次从她手中落到了地上。“他永远醒不过来了。”她声音哽咽道,眸中已含晶莹的泪水。“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又把地上的报纸捡起来撕成碎片,然后一把扔在桌上。为了不让自己假死的秘密被人发现,出于谨慎,她房间里的窗帘是一直拉着的。为了通风,小萍会在早上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点,但窗帘仍是拉着的。此时一阵风吹过,从开了一点点的窗户中闯进来,吹得窗帘飘动,把被撕成碎片的报纸从桌上吹落,一片片掉落在地。一片片碎报纸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这是第三次与地面亲密接触了,碎报纸的边缘粗糙不规则,一双素手方才粗暴地将一份完整的报纸五马分尸,那粗糙不规则的边缘似是在无声地哭诉刚刚遭受的暴行,在控诉撕报人的残忍。深色的窗帘遮住了清晨那暖而不烈的阳光,房中光线昏暗,报纸的尸体正四分五裂地掉在地上,显得分外凄凉。“明楼永远醒不过来了。”她呜咽着说道,泪水夺眶而出。“不,不会的!明楼是谁?!他是一条毒蛇,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善于谋算人心,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只有他害别人的份,他怎么会被人害呢?还被害得这么惨!不会的,不会的!”她不愿相信。“这报纸上的新闻不是真的!对,一定是假的!”她再次弯下身将碎报纸一片片捡起。“这一定是条假新闻。”她一边欺骗自己一边将这些碎纸粗暴地揉成一团,并扔进了垃圾桶中。“这条新闻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她这么说道,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个不停。“师哥!”可惜,她说再多欺骗自己的话也无济于事。“师哥……师哥……师哥……”她泣不成声道。
明镜拿着报纸,看着上面刊登的有关明楼病情的最新消息。“但或将永远醒不过来,永远醒不过来?!”她声音有些颤抖,双手也微微颤抖着。“这怎么可能呢?这一定不是真的!”她不肯相信报纸上的消息。“一定不是真的!”手中的报纸已被她攥得有些皱了。“这些报社怎么回事?是没新闻了吗?之前刊登一些花边新闻,现在还敢诅咒我弟弟,太过分了!”边说边将报纸揉成一团,抬手欲将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内。“哎哟!”她手不觉一松,报纸掉到了地上,另一只手连忙去扶着腰。
“你别太激动了,当心你的腰椎!”王天风关切地说道,扶着明镜在桌子旁的长凳上缓慢地坐下。“在床上已经躺了一个月了,好不容易能下床了,难道你还想再躺一个月吗?明镜刚才情绪激动,抬手时动作太快且有些用力牵动了受伤的腰椎。”
“一个多月了,我才看到有关我弟弟的消息,而且还是坏消息,我的情绪能不激动吗?!”明镜说道。被揉成一团的报纸可怜地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幸亏方才拿着它的那个人因为腰椎疼痛松了手,它只是落在了地上,没被扔到垃圾桶中。虽被揉成一团,至少仍是完整的一张报纸,比起另一张被撕成片片的报纸来说,它的命运算不上是最悲惨的。
“报纸上的新闻也不一定是真的,你别太担心了。”王天风捡起了可怜的报纸。
“一定不是真的!肯定是假新闻!”明镜说着从王天风手中夺过报纸。“啊!”
“当心你的腰椎!”
“好痛啊。”明镜皱着眉说道,将报纸放到了桌上。“之前问你关于我弟弟的消息,你总说不知道,你就知道骗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还拿张破报纸来,上面刊登的居然是诅咒我弟弟永远醒不过来的假新闻,你是存心的吧!你是不是还因为当年的事记恨我?你是想吓死我吗?!你明知道我腰椎的伤还没好,你还吓我,让我情绪激动,害我两次牵动了腰椎的伤。你是故意不让我好过,你巴不得我再被强制卧床休息一个月,你分明是在存心报复我!”明镜颇有些无理取闹道。她口口声声说报纸上的是假新闻,其实内心明白自己只是不愿相信,在自欺罢了,所以把心中的焦急、恐惧、自责、伤心等情绪全转化为怨怒,宣泄在了王天风身上。
“我之前是怕你担心,才说自己不清楚明楼的情况。”王天风解释道。报纸上刊登过好几次明楼病危的消息,他要是如实告诉明镜,谁知对方会不会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别说她那时需要卧床养伤,加重伤势尚算不上最严重的,万一再头脑发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那才是最为要命的。
“我是他亲姐姐,我有权知道他的消息,你凭什么骗我?你瞒着我还说是为了我好,难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担心了吗?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担心!你哪是为了我好,你分明是存心不让我好过!”明镜越说越生气,一把将那张有些可怜的报纸重重扔在地上。“啊!”她的腰椎随即感到一阵痛意。
“当心点!”王天风又是关切又是心疼,又有些无奈。“好好好,全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你怪我骂我是应该的,但也要注意自己的伤。”
“明楼,我可怜的弟弟啊!”明镜突然哭了起来。
“你……你别哭啊。”王天风有些不知所措道。
“明楼,你千万不能有事啊!”明镜继续哭道。
“这报纸上的新闻不一定是真的,你别担心,别哭了。”王天风安慰道。
“这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是假的?我弟弟在伪政府任重要官职,他要是没事,报社敢胡编乱造诅咒他吗?你别骗我!”方才一口咬定报纸上刊登的是假新闻的是明镜,现在说报纸上是真新闻的也是她。“骗子!”
“我……”王天风好心安慰明镜,反倒被骂骗子。“我……”
“你就知道骗我!”明镜抽泣道。
王天风认识的明镜从来都是很坚强的,当年她父亲去世,她也未曾在他面前如此哭泣过。此刻见她伤心地啼哭,眼眶红红的,眸中全是泪水,从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溢出来,化为一颗颗晶莹的泪珠,这副样子当真是惹人怜惜。“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是我骗你,是我不好。你别哭了,我看着心疼。”看明镜想把地上的报纸捡起来,他忙说道:“我来捡,你注意自己的伤!”从地上拿起报纸,将它放到明镜手上。
明镜哭泣不止,看着报纸上弟弟的新闻,哭得更大声了。“明楼,你要是醒不过来了,让姐姐怎么办啊?姐姐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爸妈啊?”
“报纸上只说或将永远醒不过来,又没说一定醒不过来。”王天风小心翼翼地劝慰道,生怕自己的话安慰不了对方,反倒引得她怪责。
“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就不会发生火车站的事。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啊!”明镜自责不已。
“你别哭了,好不好?”见明镜已哭得双眼红肿,王天风甚是心疼。
“你说,是不是都是我的错?”明镜突然问道。
“这……”要不是明镜,不会造成火车站这么惨烈的后果,王天风一开始心里也是怨她的。毕竟为了死间计划,他把这么多人都算计进去了,连他自己也没放过,幸亏有汪曼春在,除了郭骑云外,其他人全保住性命了,而且日本人又如同计划中那样在第三战区的战役中损失惨重。他们用最小的损失获取了极大的胜利,但是,却因为明镜一个人,最终导致了火车站那极其惨烈的后果。要是导致这一切的蠢货换成别人,王天风是不会救那人回来的,只怕会当场乱枪打死那人。
见王天风迟疑不语,明镜哭得更厉害了。“都是我蠢,我怎么会看中一个日本间谍当弟媳妇呢?我真是瞎了眼睛,为了个日本特务去骂明楼,我这眼睛还不如不要了!我不该把那块破帕子捡回来的,我不该偷跑出去。是我连累了明楼,连累了大家,全是我的错啊!”
见明镜如此伤心自责,王天风只好安慰道:“不能全怪你,要怪就怪那个蜷川太阴险狡诈了。”
“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明楼,是我害了大家……”明镜痛哭道。
“好了,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你别哭了。”见明镜哭得这么伤心,王天风心肠一软,只好违心说道。
汪曼春自从看了那份报纸后,整个人忧心忡忡的,每日里愁眉紧锁,食不下咽,这可急坏了小萍和珍儿。之前她看到明楼病危的消息,只是心里着急担忧,面上却瞧不出来,好似明楼于她而言只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可是这一次,她不再隐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了。
“姐姐,你这几天愁眉紧锁,我和珍儿都很担心你。”之前汪曼春明明担心明楼却装作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小萍其实明白她内心仍放不下明楼,这毫不在乎的样子只是装出来的,可是没想到这一次她不装了。
“我没事,你们别担心。”汪曼春勉力扯出一丝笑容。
“姐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能叫没事吗?!”这几天汪曼春的眉头几乎没松过,饭菜也是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了,那显眼的黑眼圈也在默默地告诉别人她晚上肯定没睡好。“姐姐,我知道你担心明楼,可你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提到明楼,汪曼春勉力扯出的那丝笑容立即消失了。她对上小萍那关切的神情,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姐姐,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