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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个月前,风族修行地。
南沙把马步蹲得直直的。铁马绕了几圈也没看出南沙的姿势有哪里不对,便用眼神紧紧盯着她,等着她因被注视而难受,惊慌出错。
南沙只当铁马是空气,把自己稳稳地扎在地上。
见目光施压无用,铁马改用口头攻势,反正不把南沙逼破功,他就咽不下他刚开始修行时没有南沙这么有耐力的那口气。
“哼,虽然武男那小子滥发善心把你这不明来历的人捡回来,还用不知什么花言巧语让明道师傅收你为徒。但我是一点也不信任你,你最好如实交代留在风族的理由。”
“哦,师兄不知道我失忆的事情吗?”南沙嘴里一说话,上半身姿势微微变形。铁马满意地用树枝一敲南沙歪斜了的发力点,后者吃痛,嗷一声又重新挺直了背。
“失忆?这么荒谬的理由,可骗不到我。以前虽没见过失忆者,但绝对不会像你这般......”铁马跟审问犯人一样,扫视着南沙,“意识清楚,吐字清晰,反应迅速。”
“虽‘没’见过,但是‘绝对’不会吗......”南沙咬住两个重音回复。
铁马一耳就解读出了她的深意——既说自己没遇过,又为何要说绝对,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于是又是一树枝下去,“还要说自己失忆吗?这不是伶牙俐齿得很?”
“唉,师兄,千真万确呀,我是真不知道,自己是何身份,有何目的呀。”南沙把自己的语气放到最轻,使说话发力对姿势的影响最小,“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沙漠了,是武男师兄主动把我带回来的吧?”
“哼,说不定是你早就了解武男性格,故意蹲守......”
“师兄,”南沙插口,趁铁马未因话被打断而发怒前赶紧补上,“倘若你真的担心我来历不明会对你们有所不利,那你就来搜我的记忆吧?”
“......什么?”铁马一愣,正常人会同意自己的大脑被随意窥探吗?况且那日在武神殿前,师伯说要搜她记忆时她反应挺大的吧怎么现在又主动提出来了?
“我说,”南沙不再蹲马步,站起身,视线从遥远的一点飘至铁马的眼珠上。真对视起来,反倒是铁马有点受不住南沙毫无波澜的眼神,先行移开了目光。
南沙抓着铁马一只手按在自己太阳穴上,虚无缥缈的声音传到后者的耳朵里:“我说,你来搜我的记忆。就用电流力量,探测我的大脑,追寻我的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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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南沙,对武神的故事就是很有所谓,非常有所谓,有着不知所谓的所谓。
一个正在当下的人,是由千千万万个过去的自己组成的。换言之,一个人若是失去了过去,那他就会失去现在的自己。
所以,一般来说,失忆的人会产生强烈的,对自己的过去的探求,以此来稳固自我认知,重建个体与世界的连接。飞历便是如此,就算在荒地上苏醒,直觉也教他去往与自己外貌种族相同的,人类的居住地去了。
而南沙确信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没有出现过磁场力量。记忆分浅层记忆和深层记忆,磁场力量假如存在,绝对会死死烙印在深层记忆里面,因为磁场力量这种武力体系,是这个末世最基本的运转规则,不可能说忘记就忘记。或者自己曾经生活在最最最避世的地方,从未接触过外界以及磁场力量,但这又和南沙脑子里仍有一些现代都市印象所冲突。当然也有南沙就是忘了磁场转动的极端情况,是这种情况与否,决定了她的灵魂,她的元神是否原本归属于这个世界。只不过不管原本的灵魂归不归属,失忆后她都没有什么归属感。
但,她记忆里的海虎武神港漫,实在是突兀。这些漫画不仅仅停留在有印象,而是每一张每一页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在她脑海里,每时每刻都能调出来翻阅的程度。
其他所有记忆的模糊,和漫画中剧情的极致清晰,就导致了在南沙的世界里,可以说只剩下了漫画里的人和事,她必须紧紧依偎在画出了面庞的人物身边,要维护剧情顺着她脑海里的脉络走,才能有肉身存于此世的安定感。
或许等南沙建立起了自己与真实的他人之间的联系之后,可以摆脱这种雏鸟情结。但至少在刚走出孕育出她的沙漠,碰触风族没几天的现在,她很难做到。就算有正常且完整的理性,她也难以割舍。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生世上,就得摧毁世界。*
再怎么不愿意暴露未来走向,南沙也不得不面对事实:在磁场世界,只需掌握电流推动力量,就可以利用电流感应人体大脑内反映的影像和资料。面对比自己力量境界高的人,心声只会无所遁形。
南沙自觉穿越武神世界太晚,在剧情开始后锻炼不到较高匹数。碰到个底线稍微低些的重要人物,感知到她控制不住泄露的思想,抓住她就是一顿搜脑,根本就什么都藏不住。
南沙当然也知道,她决定跟着风族武男回到风族的那一刻起,故事就很难避免地会发生改变。
所以在纠结了几天后,她还是决定,至少带有一丝侥幸地决定,让懂得电流推动的人来从自己脑子里寻找答案吧。
实际上最好的人选,也就是目前离自己最近的铁马了。虽然不知道才十九岁的人能不能感受到五年后的自己的心性,但那是他读到自己未来的经历后得考虑的事了。
现在,南沙只等着铁马做出选择。他不愿意就换武男,武男不愿意就去找明道,要是明道也不愿意,就等克豹等大刀,反正只要决定迈出开始的那一刻,之后的步骤都无比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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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只是把手,重重地往南沙头上一拍,南沙啪叽一声,倒在地上。
“犯什么病,”铁马收回手,嘟囔一句,“你在找死吗,找人记忆哪是说能就能的?对电流掌握稍微有些不精细,就能直接把你脑子烧坏了。”
“没关系的呀,师兄,”南沙腿蹲麻了实在没力气,只能抓着铁马的腿往上爬。铁马给南沙这动作搞得一个激灵,但忍住了给南沙一脚踹开的冲动,毕竟名义上还是个师妹。南沙支起来后双手抓着铁马的肩,把他往下拉,让他对上自己真挚的眼神。“我不怕脑子烧坏呀,师兄,这正是绝好的锻炼自己的机会呀。”
没看出啥真挚,铁马只看出来南沙此时神色异样,精神非常不正常,可能是练功练呆了。他忍不住扶额反思,是不是自己太小家子气,跟一个甚至不知道内情的小女孩计较脸面,这下好了给人逼傻了。
“师妹,若是觉得锻炼强度太高,便放弃吧。”铁马想把南沙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放下去,南沙却死死不放,吸吸自己的鼻子,作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哇,师兄,师兄,算我求你了好不好。”见铁马好像不太信自己能随便复活作践身体,没有接住南沙把自己做锻炼器材的橄榄枝。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卖惨了,“其实我不是为了让你信服,我是为了我自己呀。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我其实一直很害怕的呀。师兄,真的拜托你了,我怎么都回想不起来,说不定你能帮我找到关于我过去的线索呀。”
南沙说得声泪俱下,好像真的是先说些别的掩盖真实目的,见骗不到便开始自暴自弃打感情牌一样。
循序渐进,有理有据,铁马便确实相信南沙想让他搜索记忆是为了探寻过去了。
南沙演起劲,满地打滚,边西子捧心边抹眼泪,嘴里还阿巴阿巴“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老天如何要这样对我了。”
看得铁马是一愣一愣,完全不知所措,以往这种情形只发生在武男身边。他只能连声劝阻:“好,好吧。师妹你先冷静一点。我帮你就是了。”
“好,好哦。”演过头了一时收不住,南沙没从地上爬起来。
铁马叹气,蹲下来把手放在南沙额头上,说:“师妹,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怎怪的了?师兄,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见铁马以准备开始,南沙便放松地躺平草坪上了。
“实际上师傅......算了,这种特殊情况想必师傅也会同意。我要开始了,可能会有些痛,师妹你可忍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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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已基本上是南沙不会刻意去提及的东西,而铁马小心翼翼地刺激着南沙的大脑时,南沙也确实没怎么感觉到痛。到底还是堂堂风族战将战士,对电流这点掌控力都没有,也不必说自己是一名战士了。
南沙的回忆由近到远地在铁马眼前倒带着,近几日的锻炼,到被武男背着爬上风族高地,再到在隐身战袍里睁眼接触日光,再往前是......
死,死,死,各种各样的死法。铁马微微一动,南沙立马感到脑袋里有仿佛被千万根针一齐扎下的痛,表面上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铁马赶紧控制力量输出,继续往前翻,浮现出的场面是各类南沙第一视角的死,像是什么“在沙漠中你能接触到的一百种死法”纪录片。
不停地翻,不停地翻,不知道翻阅了多久,却还没有翻到死亡的尽头,铁马额头上已有星星点点的汗珠。
终于在一次脱水死前,画面定格在南沙从沙漠中央睁开眼。铁马再怎么搜寻,也找不到其他的记忆了。
“......”铁马把手从南沙额头上移开,连做好几个深呼吸,探人记忆确实很耗精力,更何况南沙的记忆里重复的漫天黄沙场景太多,太容易花眼了。
“嗯,嗯哦?师兄,”南沙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这家伙,被人掌控着大脑居然安安心心地睡着了!“怎么样了?”
不过在看完南沙的记忆后,铁马确实也能理解她这种松弛感了,比起在危险四伏,不知道下一次死亡何时就要袭击而来的沙漠,风族简直是天堂。
“嗯,师妹,我......你确实没有在沙漠之前的记忆,”铁马愧疚地说,南沙歪着头眨眨眼,像是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铁马沉默,最后还是妥协道,“抱歉,师妹,是我误解你了。”
“喔,这个不重要,”南沙摆摆手,“我是想问,除了沙漠和风族的这两天,铁马你还看到什么没有?”
“我知道你失忆心切,但,确实没有了,没关系,风族可以是你新的家园......既已成为明道武神弟子,我相信风族人便不会为难你的。话又说回来,其实师傅不让我们用这能力去探测别人大脑,我这算是破戒了,师妹你......”
铁马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想安慰南沙。可说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南沙的答复。
然后,铁马便看到了南沙的表情,很奇怪的表情,对着天空瞪着眼,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哈,”南沙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冷哼,“什么都没有,哈,什么都没有!”
“师妹,不要难过......”
“难过?哈哈哈,我笑都来不及呢?”南沙鲤鱼打挺般站起来,弯腰把脸凑到尚在蹲着的铁马脸前。
由于离得极近,铁马能看清南沙黝黑色的眼珠正在不自然地颤动。她的嘴唇一张一翕,却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
“南沙?你还好吗?”铁马担忧地问。
“我很好,很好......嗯,好极了。”南沙摆摆头,站起身,对着落日的方向张开双臂,脸上带着欢快的笑意。不知道对着谁喃喃了一句: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终于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