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离开父亲的卧室,走进了客厅里。这里有两位客人在等待着他。
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三个人摇曳的影子,给这个寒冷的晚上增添了一些温情。伯德还是穿着从末日之海带来的粗麻衣裳,显然在深山寂静的夜晚里,这并不足以抵御寒冷。
“伯德小姐,你穿这个在这里太冷了,我给你拿一件母亲的旧衣服吧……”说着,维克多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件银光闪闪的长裙,“这是我母亲结婚时,埃文先生送给她的礼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换上吧。”
“真的可以吗?这么贵重的礼物?”伯德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
“如果有人继承了这件衣服的话,母亲也一定会开心的。”维克多笑了,就像是一朵明艳的红蔷薇。
“可是我的身材和维克多你的母亲不一样,她比我成熟太多了……”想到维克多的妈妈是一位高挑健硕的女性,而自己还瘦瘦小小没有长开,伯德觉得自己大约穿不上这件衣服。
“没有关系,你可以穿上的,试一下吧……”
在维克多的坚持下,伯德去了另一件卧室里换上了那件银光闪闪的长裙。令她惊讶的是,那件纤长的裙子在自己身上自动变成了贴合身体的设计,裙子上闪烁着银色光泽的是某种不知名的软体材料,它们像是鳞片一样构成了裙子的主体,鳞片与鳞片之间有着宽松的间隙,可以自动适应不同的体形。裙子的内衬是柔软的纤维材质,让她在寒冷的夜里感到十分温暖。
而且在那条裙子的背后,竟然有着一双柔软的透明翅膀,有着蝴蝶的翅膀那样错综复杂的脉络。她摸着那双软塌塌的翅膀,感到手中凉凉的。在她的抚摸下,那双翅膀慢慢展开,在她的身后竖立起来。她忍不住惊叹,那双翅膀扇动着,带动着她从地面上升起。
这是一种久违的让人感动的瞬间。自从离开故乡,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从一只可以在天空自由翱翔的喜鹊变成了不能被知道真实身份的人类伯德·塞缪尔,她放弃了那个在痛苦中燃烧着的群山母亲,被这个世界里神的使者“安东尼”所引诱,背弃故土,踏上了在异世界冒险的旅途。
但是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回去。她总有一天要找回自己失去的羽翼,总一天要重新回到蓝天上。
维克多的母亲格兰妮女士的裙子,让她在自己漫长的、作为人类的旅途中再一次飞了起来。她悬浮在房间中央,重温着再一次飞翔的幸福与喜悦。她的泪水几乎要流出来了。
客厅里,多纳披着自己从家乡带来的羊绒披风,并不觉得寒冷。维克多看到多纳头上破碎的护目镜,问他:“可以给我看一下你的眼镜吗?”
多纳摸了一下镜框上的黄色宝石,问道:“你看这个做什么呢?”他是有一些警惕心的。
“你的镜片不是碎了吗?我帮你换一个新的吧。”说着,维克多用手比了一下镜片的大小,然后从指尖射出一道红色的光线,那道灼热的光线从一个废弃橱柜的门上切割下来了一片同样大小的玻璃。
“你是怎么做到的?”多纳被维克多徒手切割玻璃的技能震惊到了,还没反应过来,头上的护目镜已经被维克多顺手取了下来。
他细心地把镜框里残留地碎玻璃清理干净,装上了自己刚刚切下来的新镜片。他把修理好的护目镜举起来,观察透过玻璃折射出的烛火光亮,然后开心地大喊一声:“好啦!”
“好吧,毕竟你是机器人嘛……”看维克多没有回答,多纳自己想明白了这件事情。
就在维克多修理护目镜的时候,卧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伯德从里面挥动着蝴蝶的透明翅膀飞了出来。
“我的天!”多纳看着飞在空中的伯德,惊呼一声。他原本只觉得这件银色衣服带着这个时代里早已远去的科技感,却不曾想到埃文·兰福德竟然也是一位对“美”有着独到品味的科学家。
伯德脸颊绯红,她羞涩地向两位朋友招手:“我好喜欢这件衣服……”
“母亲如果知道的话,她会很开心你这样讲的。”维克多微笑着。
她用意识控制着那双翅膀缓缓降落,直到自己落在地面上。
“我真的很荣幸穿上这件美丽的衣服,谢谢你,维克多……”
正在三人沉浸在温馨的气氛里时,窗外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一道强烈的光线从窗外一闪而过,伴随着那阵强烈的呼啸远去了。
“是列车的幽灵来了……”维克多皱起眉头。
“白天不是说今天列车已经不回来了吗?”多纳有些疑惑。
“是啊,如果幽灵列车晚上还在运行的话,一定会影响人的睡眠吧……”
伯德正说着,从伊维的卧室里传来老人悲伤的鸣叫,哭声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听者也为之动容:“维克多!维克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老人止不住大喊着,仿佛在列车的呼啸声里回到了儿子被无情碾碎的那一天。
维克多快步跑进卧室里,在黑暗中紧紧抱住了那个干枯瘦弱的老人:“爸爸,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不断地重复着,安抚着怀里惊慌失措的老人。
在睡梦里被突然惊醒的时候,人会陷入到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受。
伊维在那时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个被列车带走的儿子。
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在这个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刻,在从这个混沌的意识里抽离出来走向现实的时刻,他才会显露出内心最软弱的那一部分,他才会发自内心地承认自己给儿子带来了难以磨灭的伤害。
老人在维克多的安抚下,放声大哭:“维克多,维克多……对不起……”
他说出了那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跨越了几十年的时空,穿越了那个逝去的孩子的灵魂,传达到了机器人维克多的耳边。
如果他是那个孩子,他会如何回应呢?
“没事的……”
“已经过去了……”
“别自责了……”
“没关系……”
……
可是这一刻,他什么也说不出口。那个孩子死去时□□的疼痛与心灵的绝望在他这具钢铁的身体里流淌着、冲撞着,振聋发聩。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机器人维克多什么也不能替他说,因为他不是那个孩子本人。他也没有权利代替那个孩子原谅谁。
他是机器人维克多,他只是生活在这里,作为替代品,接收所有属于那孩子的爱,也给出他的爱。这是他存在于此的责任。
“我爱你,爸爸……”机器人维克多只能说自己的感受,“我爱你……”
他重复着,呢喃着,在泪流满面的老人身前诉说着:“我爱你……”
上了年纪的人,在这样汹涌的情感中很快感到了疲惫,他在维克多的低语中再一次沉入了梦乡。
维克多帮老人擦干泪水,换了一块新的枕巾。他重新为老人盖好被子,离开了这个被悲伤笼罩的房间。
伯德举着一盏烛火,和多纳站在房门口。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相视之时,眼睛里都闪动着泪花。
这个几乎已经陷入了蛮荒的文明之中,父亲与机器人儿子之间尚且有着这样深情的羁绊。而对于多纳来说,自己和那个男人——“安东尼·塞缪尔”之间,只有着深深的怨恨。
这一刻,他是多么地感伤,又是多么地羡慕着维克多。
维克多走出房间时,脸上带着一种似乎只有人类才有的复杂情感,那是一种脆弱的、易碎的疲惫与悲伤。
多纳拍了拍维克多的肩膀,表示自己对他的理解。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三人都准备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这时伴随着房间内摇曳的烛光,窗外出现了一圈黑色的影子,那是一个个漆黑的没有面孔的人形影子,列车走后,它们似乎就已经在那里了。
“那是什么?”那些黑漆漆地围着房子跳舞的影子让多纳心里有些发怵。
看着那些黑色影子,伯德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了过去自己在山林里捉虫子的场景,她站在高高的树梢上,看到哪里有虫子就瞄准机会,飞身扑去,将那些虫子紧紧捉住。那些晃动的影子激起了她心中动物的本能,让她想要去捕捉它们。
“那些是山鬼……”维克多说。
“山鬼?”伯德和多纳不约而同地发问。
“就是死去人们的灵魂……”
“灵魂?怎么可能,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在伯德的世界里,没有人相信“灵魂”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是的,存在的……”维克多向两人解释了这些灵魂的由来,“在青岚,人们去世后灵魂会变成一个小小的黑色山鬼,它们平时隐匿在山林里,而且因为没有脸,没有人知道它们生前是哪一位人物,它们在山林里自在地生活,与人类互不打扰……”
“可是我们看到的山鬼都那么大,比门还要高啊……”多纳察觉到了不对劲,“而且它们明显打扰到了我们的生活……”看着门外围着房子跳舞的山鬼,多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正是我要说的,列车来得越来越频繁了……”维克多眉头紧蹙,“山鬼也在长大,变得更加活跃了……那股力量,我感受到我心中的那股力量,正在蓬勃地生长着……它变得越来越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