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还没讲到正题呢。”苗青青有些赧然,但眼神里带着一丝自豪——对女人的自豪。
女人努力工作,拼命赚钱。
小娃娃从襁褓中的婴儿一点点长大,从只能躺着,到学会坐,再到蹒跚学步。她成长的每一个瞬间,女人都陪伴在身边。
她长大一点后,女人就没办法总是把小娃娃背在身上了。
长大的小娃娃对世界充满好奇,满是器械的工厂和总是沸腾着热水的厨房不适合好奇的小娃娃。
女人辞职了。
工厂的老板同情她,愿意让她带一些简单的手工活回家做。
手工活按件计酬,每件的价格低得可怜,但至少能补贴点家用。
女人感激不已。
她仍做着原来扫街的活,又找了份送报纸、牛奶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她就做手工,小娃娃会坐在她身边,好奇地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瞧,时不时摸摸桌上堆着的各种小零件。
若手工做得快,女人就会带着听不见的小娃娃感受这个世界。
春天,小娃娃听不到蜜蜂嗡嗡的声音,那就贴在花朵边,嗅着馥郁的花香。
夏天,小娃娃听不到轰隆隆的雷鸣,那就拉开窗帘,母女俩一起望着夜空中撕裂黑暗的闪电。
秋天,小娃娃听不到踩碎落叶时的“嘎吱”声,那女人就把落叶放在她掌心,包裹着她的手,感受落叶在指间碎裂的奇妙触感。
冬天,小娃娃听不到呼啸的寒风,女人便给她穿好厚厚的衣服,带她触摸冰冷的雪花,再回家为她做一碗仿若白雪的刨冰。
小娃娃虽听不见,但在女人的陪伴下,以另一种方式理解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丰富色彩,一点一点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小娃娃两岁了。
两岁,其他孩子已经牙牙学语,能表达意思了,可她听不见,便也不会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女人开始着急,可钱还远远不够。
她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小娃娃学会说话?
于是,某天,她与小娃娃面对面坐下。
女人指着自己的嘴巴,放慢动作,做了个“妈妈”的嘴型,然后指指小娃娃。
小娃娃歪歪脑袋,不明白。
女人耐心地重复,她指向自己,又指向嘴巴,再次做出“妈妈“的嘴型。
小娃娃好像有些明白了,她学着女人的样子张嘴,可是光有嘴型没有声音。
女人苦恼地皱眉挠头,思考着怎样才能让小娃娃发出声音。
很快,她想到一个办法。
她一边说“妈妈”,一边牵起小娃娃的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
说着“妈妈”二字的她,喉咙在轻微震动。
然后,女人将小娃娃的手放回小娃娃的脖颈上。
她们试了好久好久,久到这一天女人的手工活都没做。
功夫不负有心人。
小娃娃成功在做“妈妈”口型的同时,发出了声音。
虽然这个声音和“妈妈”相去甚远,可那也是小娃娃第一次喊“妈妈”。
就这样,女人一边艰难地赚钱,一边带着小娃娃看世界,进度无比缓慢地教她说话。
小娃娃继续长大,皱巴巴的婴儿变成了三岁的小女孩。
女人观察着身边的母亲们,发现有的母亲会带孩子结交朋友,培养兴趣
于是,女人带着小娃娃来到公园。
她人生头一次松开了系在小娃娃身上的软布,让小娃娃往同龄人的方向走。
然而,小娃娃无法融入能说会道的像清晨树梢上叽叽喳喳歌唱的鸟儿般的孩子群。
她懵懵懂懂地站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围绕在身边的小朋友们变成了受惊的鸟雀,仓皇四散开。
小娃娃不明所以,可女人懂。
听不见的小娃娃说话时控制不好音量,发出的声音奇怪又可怕。
女人不再强求,默默地重新将软布系上,将小娃娃牢牢带在身边。
她们来到公园的沙池旁边,女人拿起了一根树枝。
她像是随手划两下,可沙池里却多了一只可爱的小狗。
小娃娃兴奋地蹦跳起来,指着沙池让女人再变多点小动物。
女人笑了。她将小娃娃环在怀里,把树枝放入小娃娃的手中,而自己的手则轻轻包裹在小娃娃的手背上。
她们的手一起动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学着画画。”
“从那时候起,我对画画变得感兴趣。”
“妈妈虽然舍不得花钱,但还是给我买来了彩色笔和本子,让我在本子上画画。”
“我又长大了一些,妈妈把我送去上小学。那个时候,小学还没有六岁才能入学的限制。”
“但与其说是让我去学习,不如说是把我送到一个不需要软布、没有危险的地方。”
“但妈妈还是不放心,她以前干过厨房,干脆在学校也干起做饭的活。周围的同学在上课,我听不见就画画。”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转到了一所专门接收像我一样孩子的学校,妈妈也跟着换到那边做饭。”
苗青青的故事讲得很简单,没有太多的细节,可任风禾却能从她简单的叙述里,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年轻的苗女士。
年轻的苗女士可能不像现在一样做什么都风风火火、利利索索,她可能以前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像苗青青一样。
可独自抚养听不见的女儿,目标得不到支持,她的柔软一点点磨砺成坚硬的盔甲,长出锋利的尖刺,保护着心底最深处那坐在摇篮上的小娃娃。
“妈妈工作得更努力了,从前她看到我在画画,会陪着我在旁边一起画,可时间追着妈妈走,想快点攒钱的妈妈再没有画画的时间。”
“她就不画画了,也忘了她也很喜欢画画。”
“可我记得,妈妈喜欢看风景,喜欢画画,所以她带着我看风景,教我画画。”
苗青青终于讲到了画画相关的事情。
“大概就是这样,妈妈是我爱上画画的启蒙老师。”苗青青拍了下掌说。
画画的故事是讲完了,可人工耳蜗的事情呢,任风禾握住苗青青的手指轻晃两下,又对着手机语音转文字。
苗青青见她好奇,接着往下讲。
“我五岁半的时候,妈妈攒的钱加上借的钱,总算凑够了种人工耳蜗的费用。”
“但最后,我们没有种。”苗青青说。
“虽然医生说六岁前都可以植入人工耳蜗,可人工耳蜗越小植入越有效,五岁半其实已经不太适合了。而且妈妈咨询了很多医生,意识到种人工耳蜗具有很大的风险性。”
任风禾愣住,已经能想到苗女士牵着小苗青青,失魂落魄站在医院的模样了。
“苗奶奶很难过吧。”
光是想象,作为旁听者的任风禾已经觉得心里紧紧酸酸的,何况是以种人工耳蜗为目标努力了很久却在光明即将到来的瞬间前功尽弃的苗女士。
苗青青却摇摇头。
“妈妈失落,但妈妈不难过。”
五年半的时间里,女人想过无数次存不够钱,种不了人工耳蜗的场景,她早在这五年难过了无数次,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
她没有被难过打倒,难过化为她前进的动力。
小娃娃虽然依旧听不到,学说话对她来说也越来越难,费劲全力也无法用声音表达自己。
可学不会说话,她能打手语,她能交流。
在她们母女的努力还有老师的帮助下,小娃娃能正常阅读,语序表达也无比正常。
她是不健全的小孩,但她是健康的小孩。
她画画画得很漂亮,画面上颜色丰富多彩,只看画面就让人忍不住勾起嘴角,这都是因为童年时女人带着小娃娃用不同的方式感受了这个世界,她对小娃娃的保护和爱滋养了小娃娃的灵魂。
她是不健全的小孩,但她有着健全的心灵。
“现在的我是健康的大人,也有着健全的心灵。”
苗青青总算将故事说完,一旁的任风禾用力拍手。
任风禾觉得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巨大的感动和震撼将她包围。
扑通扑通,她听到她的心跳声。
她想到手术后总是砸东西的自己,想到总是控制不住脾气用语言伤害所有靠近她的人的自己。
她也想要有一个健全的心灵,任风禾说。
虽然她没有苗女士一般的父母,可她也想靠自己,拥有一个健全的心灵。
任风禾仍在感受着这种灵魂颤栗的感觉。
可说完故事的苗青青面上却忽然笼上一抹浅浅的愁。
“我很感谢妈妈,没有妈妈就没有现在的我,可妈妈真的太辛苦了。”
“她的生命,一直围绕着我。”
“她一直努力赚钱,现在退休了也重新找工作,就是想多留点钱给我。”
“所以我努力画画,除了喜欢,也想多赚点钱,好让妈妈没有后顾之忧。”
“我想让妈妈安心,希望有一天,妈妈能放下所有的担子,重新找回那个喜欢画画的自己。”
任风禾专心地听着。
忽然,她想起什么,问:“苗奶奶叫什么名字?”
苗奶奶来的第一天,只说她姓“苗”,从不曾说过她的名字。
苗青青抿抿嘴,打字道:“妈妈每次自我介绍都说她姓苗,或者说她叫青青妈,可她也有着很漂亮的名字。”
“她叫苗婉,很好听的名字,是外公外婆请先生起的。”
“外公外婆那个年代还有地主。小时候,地主家有个女儿,说话温声细语,知书达理,谁看了都知道是千金,外公外婆希望妈妈也能长成这个样子。”
苗青青笑了起来,她说:“但妈妈没长成外婆外婆希望的模样,妈妈是‘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