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裁员半年后,聂靳南顺顺利利在新公司转了正。这口饭,她勉强算是吃稳当了。
转正那周,她特意提前问了方敏的时间,想着趁付良不在,带方敏去吃喝玩乐浪一把,好答谢她的恩情。
她没告诉方敏自己要约她,按计划,她会在方敏下班前到公司楼下蹲守,出其不意给她一个惊喜,然后带她开启痛快的夜生活。
可生活永远比人更懂得怎么给人制造“惊喜”。
那天,她在方敏公司楼下等到十一点,越等越感觉不对劲。因为以往方敏就算要加班,除了版本更新值班之外,她是不会在公司待到这么晚的。
楼下大堂的电子挂钟慢悠悠跳到十一点半的时候,聂靳南坐不住了。
她逮住一个加班的前同事,问了才知道,那天方敏下午就走了。说是不舒服,还在洗手间里吐了,眼眶红红的,两点多就在钉钉上打了假条,直接回了家。
聂靳南一开始没有多想,她直接给方敏拨了电话。但不管是微信电话还是手机电话都没有人接。
付良那时候在出差,她不放心方敏一个人待着,转头就取消了各种预约,拿了方敏放她这里的备用钥匙,打车去了她家。
聂靳南记得很清楚。
进屋的时候,一片大亮,所有的灯都开着。白色的射灯和暖黄色的灯带光芒交织,把整个屋子照得温暖又明亮。
在那片温暖明亮中间,灰色皮质沙发之上,纯白色的毛毯折射出柔和的光线。
毛毯之下,双眼紧闭的方敏全身抽搐着,完全不受控制地往地下滑去。而在她身侧的茶几上,赫然摆着一瓶已经吃空了的药瓶。
轰的一声。
聂靳南的大脑炸开了。
拜方敏所赐,她人生中头一回坐上了救护车。
医生说她中度安眠药中毒,又要洗胃又要检测又要挂水的,折腾了一晚上。早上六点,聂靳南实在熬不住了,头埋在方敏的床边呼呼大睡起来。
举目无亲,聂靳南又不是个会交际的。遇上这种事,她连个能找来倒班的人都没有。
医院里的看护又贵又多嘴,她直觉方敏不会想要这样的人照顾。更关键的是,她没钱。所以直接咬牙坚持了两天。
周日晚上,聂靳南往嘴里扒拉着晚饭的时候,方敏睁眼了。
聂靳南亲眼看到,方敏双眼聚焦看见自己的瞬间,瞳孔里清楚地闪过了一抹名为意外的情绪。
她打好了腹稿,想着要怎么把发现这件事的过程告诉方敏。
可她没想到,方敏根本没问。
医生很快过来检查,检查过后,方敏的意识清醒起来,说出了苏醒以来的第一句话:
“给我换个单人病房。”
彼时医院人满为患,每个医院唯一的“绿洲”是产科病房。产妇们生怕在医院里感染什么,能早出院的绝不多住,是以“绿洲”的房间相对来说就没那么紧张。
当天晚上,方敏就转移到了“绿洲”里。
聂靳南躺在病床旁边的大沙发上,激动得想哭——她已经整整两天没睡过好觉了。
可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病殃殃侧在床上玩手机的方敏,聂靳南觉得,自己这一天也未必能睡好。
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待在病房里各玩各的手机。
玩到打哈欠的时候,方敏往她这边瞥了一眼:
“困了就睡吧。放心,不是第一次了。这么一出之后我会好一段时间。”
聂靳南本来是困的,一听这话,一下支棱了起来:“你看着……不像是……”
不像是要自杀的人。
“自杀”两个字,她说不出口。
方敏听着却笑了。
聂靳南在那声意义不明的轻笑之后,听到了故事的一部分。
她知道了方敏那个混乱而离谱的家,知道了方敏和付良在一起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看中他的潜力,知道了方敏早就知道付良根本不是出差而是隔一段时间就找大半个月参加三环内的相亲会。
以及,知道了方敏从小就立志要报复的事情,至今没有忘记过。
“身上的伤容易好,心上的伤不是想好就能好的。”
方敏是这么对她说的。
方敏和付良在一起,归根结底不是因为多刻骨铭心的爱意,而是因为一种习惯性的情感依赖。
付良在,她的感情就有寄托之处,一颗心不会空落落没有落脚的地方。
可每当他不在,即将失去依赖的念头就会在她心里疯长,一种绝望的孤独就会席卷而来,连带着儿时的一幕幕噩梦重现,一次又一次蚕食啃噬她的神智。
所以她总是想死。
按照她的计划,只要顺利死去,等付良回家打开电脑注销她的账号的时候,就会触发她提前留下的代码,一篇图文并茂的方家故事就会从付良管理的律所公号上发出。
付良会成为一点小小的惩罚,而方家那点脏事,会人尽皆知。
可她现在没死。
她的“我下地狱,你们也别想好过”的计划,落空了。
明明受难的人是方敏,可是那个晚上,聂靳南却被劝了一晚上。
方敏说了很多,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会儿叮嘱让聂靳南能活着就喘一口气,一会儿安抚聂靳南不要太在意这个小变故。
差点丢了命的事情,在方敏眼里只是一场小变故。
聂靳南彼时看着心不在焉说话的方敏,脑海里爬出来的都是一群面目模糊的放浪形骸的疯子。
方敏和他们有着同样的特质——轻视死亡。
如果在古代或者某个混乱的地方,方敏搞不好会为了达成目的大杀特杀,然后用尸堆踮脚、上吊。
可惜没有如果。
方敏活了下来。
对聂靳南而言,难得的如姐如母的方敏活下来了。
她庸俗地想,方敏就应该像个正常的普通人一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一直到面容老去、背脊佝偻、呼吸停息的那天,学人寿终正寝。
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活着是一种福报,你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
聂靳南是想这么劝她的。
可是当时因为医生查房被打断了,这番话从此咽进了肚子里。
现在想来,她也不确定,如果这话说了,一切会不会有变化。
大概是有的。
就像她长大的福利院院长相信的一样,“言出必灵”。
是她做错了,她不该把话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