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来,司徒璃已经习惯在回东宫的路上遇见赫连骁,熟悉的脚步声逐渐从身后靠近,来到身旁,她并不开口,却听身边的人道:
“殿下不喜欢野猪肉吗?”
司徒璃并不转头看他,反问:“王子何出此言?”
“殿下若是喜欢,怎会舍得送人,而非藏着独享?”
“本宫不是那般小气的人,更何况,食野味不过尝个鲜罢了,野猪肉那味道,若不用大量香料掩盖,谁能吃得下去。”
“殿下用香料掩盖野猪肉的原鲜风味,未免暴殄天物了。”
已经走到了岔路口,司徒璃停下步子,转过身,抬起下颌望着赫连骁:“王子倒是说说,怎么样才算不暴殄天物?”
“光是说说,想必殿下也不会信,殿下可愿眼见为实?”
司徒璃原本并不把这番口舌之争放在心上,正欲推拒,见赫连骁那双黑眸如箭簇般直直盯着自己,莫名心头火起,一点头道:
“自然。”
那双眼睛忽而亮了亮,露出一丝笑意:“那便请殿下随骁来吧。”
司徒璃这是第一次造访飞雪殿。这里地处外宫,靠近宫门,无论是出宫还是接待宫外来客都十分便利,难得的是离主道远,四周遍植草木,平添了幽静之感,确是个好地方。
刚迈进前院,司徒璃目光便被院中空地上的石头吸引。大小差不多的石块围成一个中空的低矮的圈,似是点篝火用的。
赫连骁吩咐下人取来两张凳子,放在石圈外:“殿下请坐。”
司徒璃坐下,见他又命人搬来柴火、小桌、刀具和一个做工粗糙的铁架子,挑眉问道:“王子这是想烤肉?”
“殿下稍等便知。”
赫连骁用火镰点燃木柴,又取来一大块腌好的野猪肉,放在桌上,用刀切开。
“这块肉是仅用盐腌制的,和用香料的不一样。”
司徒璃看着他熟练的动作,不由笑道:“都说君子远庖厨,王子做起这些事倒娴熟得很。”
“殿下说笑了。”赫连骁把切好的肉放在烤架上,刷上些许油,“孟子云君子远庖厨,是因为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本意是说君子仁心,骁在战场杀伐多年,早已和这话沾不上边了。”
司徒璃默然。赫连骁倒也不是不通诗书的蛮人,只是听他说这话,似乎有种道不明的伤感之意。
她听路鸣镝说过,赫连骁十六岁上战场,手上不知沾过多少大容将士的血,可如今,那双握剑的手却在大容皇宫中给烤肉翻面,这样的反差让她感到有些不真实。
火烧得并不十分旺,却带来一股秋日少有的暖意。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一股香气便渐渐从肉中飘出。赫连骁用筷子夹了一块肉,盛在小碟中,推给她道:
“殿下不妨尝尝。”
司徒璃端起碟子,打量着那块肉。肉的表面已经烤得焦黑,渗出星星点点的金黄油脂,同是野猪肉,却与她前一日品尝过的那道精致菜肴完全不同。
“殿下莫不是担心骁下毒?”赫连骁说着,另夹起一块肉,径自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又抬眼看她,“这下可放心了?”
司徒璃也夹起肉,轻轻咬下一口。一股浓郁而独特的咸香伴随着肉的热度瞬间溢满口腔,未经香料腌渍的野猪肉滋味竟如此霸道。
“殿下觉得如何?”
司徒璃慢慢咽下肉,吐出几个字:“野性难驯。”
野性难驯,和她面前的黑衣青年一样,是不属于大容皇宫的孤高桀骜,只应出现在北殷的高山大漠中。
“这就对了。殿下知道用什么东西才能驯服它吗?”赫连骁举起一只不大的酒坛,“不是香料,是这个。”
他打开坛子,将清亮的酒液斟入酒盏,推到司徒璃面前。
“这酒在酿造中加了北殷特有的青霜树花果,殿下尝尝。”
司徒璃端起酒盏,闻到一股淡淡的花果香气。她先前在宴会上从未见过赫连骁饮酒,若他真的滴酒不沾,又怎么会从北殷带酒来?
见赫连骁仅仅斟了一杯酒,司徒璃便问:“王子不饮酒吗?”
“骁从不在人前饮酒。”
“为何?难道因为王子酒量太差,一杯就倒?”见他不语,司徒璃又继续追问,“真被本宫说中了?”
赫连骁仍旧不答,伸手来夺司徒璃手中的酒盏:“殿下不喝就算了,问那么多作甚。”
“喝,怎么不喝。”司徒璃把酒盏举到身侧,躲开赫连骁的手,“只是一人独酌多无趣,王子邀本宫饮酒,自己却不喝,不诚心啊。”
赫连骁收回手,举起坛子给自己斟了一盏:“殿下就是怕骁下毒,是不是?”
“王子这是哪里的话。”司徒璃笑盈盈道,双手举起酒盏,“请。”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酒初入口时有烧刀子的辛烈,将口中残余的野猪肉腥味压下去不少,饮下后又有回甘,是一种陌生的花果味,甜中带酸,酸中带涩。
赫连骁只浅浅抿了一口,却仍举着酒盏,眼神落向空虚之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徒璃见他那模样,便猜他是思乡了:“大容已和北殷开了多个互市商埠,王子若想念家乡味道,差人去买便是,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
赫连骁回过神来,放下酒盏,笑了笑:“殿下说的是,眼下两国边境太平,互市繁荣,甚好。”
“本宫从未去过北境,有时也会好奇那里是怎样的风光。”
司徒璃又吃了一小块肉,放下筷子去拿酒坛,赫连骁却已举起坛子,为她斟满酒盏:
“如今自然是好风光。”
司徒璃展露笑颜,再次高举酒盏:“那便愿两国再无战事,好风光常在。”
“好风光常在。”
赫连骁也笑,举起酒盏饮了一口,他喝得虽少,但脸上已经泛起一层淡红,眼中似有星点闪烁。
司徒璃总归吃不惯野猪肉,烤好的肉多数是赫连骁吃的,她倒更喜欢那青霜花果酒的滋味,清爽、浓郁、如梦似幻,仿佛置身于她从未踏足过的北殷原野,骑着骏马与风同行。
这酒的确劲大,她连饮了几盏,便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头脑也晕乎乎的,自觉不能再喝下去,便打算告辞:
“今日多谢王子款待。”
“殿下客气。”
赫连骁仍笑着,他面颊酡红,再无孤高淡漠之色,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不知他若真的醉酒,会是哪般模样?
火已差不多燃尽了,兴许是因为那酒,司徒璃仍觉得身上很暖,犹如在心里点燃了一团火焰。赫连骁送她到门口,她想起来一件事,忽然定住脚步。
“有件事,需得王子知晓。”
“何事?”
“陛下大约不日便会为王子和三公主赐婚。”
赫连骁神色蓦地僵住,脸上的醉意也褪去了不少:“三公主?怎么会?”
“宫中传言说,王子对三公主有意。”司徒璃转过头看着他,“本宫也十分好奇,王子若非如对三公主有意,为何要把赤狐赠与三公主?”
“殿下还在因为赤狐一事对骁生气?”
“这种小事还不值得本宫生气。”司徒璃心中升起一丝烦闷,她原本说的是联姻的事,他却说什么赤狐?“赤狐是王子赢去的,如何处置是王子的事,但两国联姻事关重大,望王子谨慎行事。”
说罢,司徒璃便不再看赫连骁,转身匆匆离去。
赫连骁仍立在原地,看着她石榴红裙扬起阵风,送来似曾相识的蔷薇芳息,而后逐渐远去,消失在一丛绿树后。
……
英武大将军府书房内,洛凌坐在矮几旁,一袭素袍,头发用白玉冠束起,没有分毫身着盔甲时的冷肃之气,倒像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下人送上茶来,他亲手为矮几对面的赫连骁斟茶。
“我听说三公主殿下对王子颇为欣赏。”
“三公主根本不了解骁,若她真的了解,只会避之唯恐不及。”
洛凌提着茶壶的手收回来,给自己也斟了一盏:“哪怕不了解,这场婚事也未必不是好事。”
“将军的意思,是劝骁接受吗?”
“我只想劝王子,不要忘了当日的话。”
“只愿百姓安宁无虞……”赫连骁捧着茶盏,望着白瓷盏中青绿的茶汤,“恐怕不是一场婚事就能实现的。”
洛凌抿着茶,缓缓道:“但比什么都不做好。王子娶了大容的公主,便不会再返回北殷,这样无论是大容还是北殷,都可以暂时放心了。”
的确,只有他永不返回北殷,北殷王宫中的人才会放心。赫连骁唇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将军会接受与不爱的人成婚吗?”
洛凌搁下茶盏,直视着赫连骁的眼睛,庄重道:“会。”
“哪怕知晓自己无法给那个女子幸福?”
“我应当为之负责的是大容的百姓,不单单是一个女子。”
“以一个人的幸福为代价,不一样是伤及无辜吗?”
“在联姻中没人会死。”洛凌答得果断。
“如果有比联姻更好的方法呢?”
洛凌轻叹了一口气:“王子和我是不一样的人,自然会有不一样的决断,与其寻求他人的建议,不如一问己心。”
一问己心……赫连骁沉默,低头看着茶水,在那片莹莹的绿色中,却瞥见了一抹轻柔的红色,仿佛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王子不尝一尝这茶吗?这是蒙顶甘露,在北境喝不到的。”
赫连骁举起茶盏饮下一口,视线中的那抹红色被打散褪去,清润的茶香稍稍使他心安。
“将军说的不错,骁与将军是不一样的人。”
“那我便祝愿王子早日寻得更好的方法。”洛凌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我……很期待。”
翌日,御书房。
赫连骁步入殿中,在中央站定,朝御案后的皇帝躬身行礼:“骁,参见陛下。”
司徒攸仍埋首于案上的奏折堆中,道:“珊儿今早刚来过,她是来求赐婚的,王子又是为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