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爷在清泉乡政府不断地往外拨着电话,可这诡异的天象让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唰——
一场瓢泼大雨呼啸而来,将整个清泉乡淹没在了无休止的水气中。
最后他只好掏出裤子口袋里一沓皱了吧唧的符纸,找村长随便要了个供台蜡烛,大笔一甩写了些乱七八糟的符号。
写完后,在烛台上一烧,捏了个诀就扔到了空中,灰烬顺着风盘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罗文惊呼:“这是——小鬼传信!”
马王爷拍拍他的肩膀,说:“还挺有见识。”
“你在给谁传信?写的什么?”
“摇人,来帮忙咯。”马王爷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院子,扫视了这一番混乱,头都大了。
只见许许多多在那荒村里被救出来的活人说话还颠三倒四的,从犄角旮旯里被翻出来的学生仔也是被吓得不轻,最后还要数那些浑浑噩噩的被鬼上身的村民。
幸好这地方的怨灵基本上都没什么攻击性,所以没有人伤亡。
现在看来这地方应该是死了两批人,一批就是当年作恶多端后来被诅咒而死的田家人,另一批就是枉死的村民。
当时在地下洞窟,张煜唰的一剑冲出去之后就剩他跟罗文这个傻小子大眼瞪小眼,外加一只伤心过度,不找到心上人尸骨不罢休的女鬼。
于是他索性一口气把人先救出来再说。
那祭坛里的大石头肯定不是他能解决的,他也不去触这个霉头了。
马王爷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要尽快将这些人送出去,留在清泉迟早要出事。一转头,想叫罗文一声,就发现那小子又蹲在一边开始听故事了。
非常出人意料的是,从荒村里出来的人,并不是被鬼迷住的,而是自愿进去的。
在他们的意识里,荒村一直存在,老宅祖宗都在那个地方,所以每年都会回去过年。小辈们一直都记得家长的嘱托,所以至今已经第三四代了,仍旧每年按时回家。
那个荒村,对于他们来说一切正常,自动忽视了里面的一切不合常理的诡异之事,但一出了村子就开始记忆模糊,然后重新回到正常的人类世界生活。
那里仿佛就只是一处存放血脉联系的地方,到了过年,该团圆,就都回去了。应该就是一份牵挂吧,毕竟当年屠村之后,那些来不及赶回的人从来没想过永别来的这么突然。
于是生者与死者的念想交织在一起,久而久之便演化出了这么一片不伦不类的世外绝境。
跨越阴阳地团聚,虽然有悖天理、有违天道,但那有何妨呢?
罗文听了每个人讲述的故事,不禁红了眼。
马王爷:“别哭了,挺大一小伙子,除了听八卦就是哭鼻子,有什么用啊——”
罗文摇摇头:“感人啊——又不是我愿意哭的……”
马王爷切了一声,说:“那你那眼泪珠子跟断线似的,合着你也是来还泪来了啊?”
罗文瞪了他一眼。
紧接着,马王爷只见那傻小子猛地朝他冲过来,他看到那双大眼睛珠子里映得影子——一个狰狞的黑影正冲向自己的身后。
雷鸣声响起——
罗文抓住他的胳膊,旋即一转。
随后一泼滚烫的鲜血就糊了马王爷一脸,他的大脑深处瞬间传来一阵嗡鸣声,愣神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几乎陷入了绝望。
再一睁眼,他听到了杂乱而剧烈的心跳声。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再睁眼,他看到那傻小子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不对不对不对,这是幻觉是幻觉,再看,傻小子的眼泪合着鼻涕一起流下来了,还有满身的鲜血。
马王爷连忙向下看,只见左心处是一个漆黑的血窟窿。罗文喉间的鲜血哽咽着,随后喷涌而出,整个人向下滑。
雨水和血水一同冲刷,那孩子被洗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脸色看上去比往日更加触目惊心。
马王爷双眼一睁,心骤然跟着罗文滑落的身体一起沉了下去。他连忙接住他,看着罗文一点点的吐干净喉咙里的最后一口血,随后闭上了眼睛。
话都没说出一句来……
什么?!
此刻他突然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如此困难,如雷般的心跳几乎要将他的耳朵震聋。
马王爷缓缓抬头,只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双面黑影,那人眨眼间就将罗文拖走了。
变故来得太突然,马王爷跌坐在原地,身边所有目睹了这一惨状的人们皆尖叫不断,一时间无比混乱喧嚣。
他只觉得周围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心如寒冰,脑海深处那些琐碎的记忆又涌上了心头。当年的惨状,又发生了,老婆孩子都是这样死在自己面前的……
他查了半辈子了——到底是什么东西来寻仇。搞了半天,自己又撞枪口上了,还又目睹了一次,这次他还是没能阻止。
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肩膀上,声音从头顶传来:“马爷,该报仇了。”
马王爷一回头,三人举着三把黑伞,长身而立,站在他身后——卢晓义、方黎、无言都来了。
卢晓义一嘴咬住皮手套上的扣带,扯紧了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换了幅新皮,手还有点没长好。”
方黎将短发别在脑后,显得干练利落,冲他抬抬下巴,说:“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回所里来——知会一声的事,我们都在。”
无言低眉颔首,单手举在身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马王爷就着卢晓义的手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骂了一声娘。其余几人都看到他那双浑浊的双眼,又氤上了一层泪水。
卢晓义:“来来来——特勘所办案,闲杂人等回避,闲杂人等回避,所有人只能呆在自家房子里,不得外出一步,不准开窗开门,房子里设了法阵,你一动就不管用了啊——有小孩的管好小孩,如果不想晚上做恶梦的,也不要朝外看。来来来——动起来动起来,快点回去,关窗关门啊!”
谈话间,方黎启动银镯,给清泉所有房屋下了一道妖族禁令。无言紧跟其后,将佛光送上半空,分给了每一户村落、每一栋屋子。
妖力和佛光的加持下,任什么魑魅魍魉也不敢靠近。
而后卢晓义又赶紧给袁禧传讯,告知他此间祸事未了。
四人正准备直奔那荒村而去,就被一个人喊住了。
马王爷回首,只见曾教授带着文琴站在一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躲回屋子。
曾教授:“端公的事,我能帮上一点忙——”
“我市气象台发布极端天气预警,请所有居民做好防护。”
裴春兰坐在电视机面前摆弄着手上的绣工,听到电视机里的话,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新闻标红的地点。
她总觉得心里似乎有些不安,闹腾得紧。
于是拿手机给张煜打了个电话,不接。又给他班主任打电话,还是不接。
她推门出去,冒着狂风疏雨拐了几条巷子,拿着手机去找中医馆里的小林。
林章打开房门,赶紧老太太拉了进来。玻璃推拉门一闭,大风大雨瞬间被锁在了屋外。
从衣褶上滚落,滴在地面,一下便荡开了屋内混合着药香的沉寂。
“裴奶奶,您手机没坏。只是现在天气太差了,卫星失灵,没有信号,你看,我家现在连电视都没信号了。”
裴春兰将信将疑,问:“哦……那张煜那小子应该没事吧。”
林章一笑,说:“他能有什么事啊——那小滑头。您今天就在我们这歇了吧,外面风大雨大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留下来跟我还有我爸做个伴。”
老林头还在楼上忙活他的药材,裴春兰顺着木楼梯爬上去时,只看到一个白袍大耗子趴在地上。
双手四处扒拉,嘴里还不停地喃喃自语:“哎呀——我这些药材啊,可惜了可惜了……”
裴春兰开口:“老林啊?”
老林头哎了一声,缓缓起身,见着是她,旋即一笑。
“我这些药材晒得好好的,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刮风下雨,说来也是奇怪——”
“你来这边,有凳子,坐吧坐吧——”
裴春兰说:“不坐了,帮你一起捡捡药材吧。来——你告诉我,要怎么帮你挑。”
两人都是老态龙钟的年纪了,往地上一蹲,浑身上下的骨头齐刷刷地叫出声来,动作又慢又磨蹭,看的人着急。
林章本来说让老林别摆弄这些了,扔掉就是,他偏不,偏要没事找事,看看还有没有能救回来的。
老年人嘛——闲着也是闲着,给自己找点事做,越忙才越安心,忙点好啊,就忘了自己的年龄忘了岁月嘛。有时候老林头觉得自己还是二十来岁的时候,意气风发,精神倍好。
老林:“小张嘛……前段时间还来找我看过身体,他没让我跟你说。”
裴春兰:“什么?他身体怎么了?”
老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有些古怪,但我看他后面也是活蹦乱跳的了,觉得应该没啥大问题。”
裴春兰:“什么叫没啥大问题?那就是有小问题了?张煜他怎么了?”
老林其实根本说不出来病因,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机缘在其中阻挡。
他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我现在年龄大了嘛,看什么都容易眼花,脑子也乱了……”
两位老人沉默许久。
老林又说:“有时候我看你也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好像在什么时候携手看过黄昏。
“看小张也是,你那外孙机灵的很。我总觉得好像上辈子也见过这么一个挺拔俊朗的年轻人,又总觉得小时候跟我师父走南闯北学艺时,见过这么一个人……”
“很多事情,都说不准了——年纪大了应该就是这样,什么都容易记混。”
有人说,人老时,看到的一切都会不同。不仅是因为年纪大、阅历广,待人接物自有智慧,还因为年纪大了、行将就木了,天道大发慈悲,赐一双慧眼给蜉蝣蟪蛄般的凡人,叫他们短暂的通天晓地。
所以人在弥留之际,往往会看到过往一切如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忆起往日是非枯荣,最后跟人间做个了断。
下一世,六道中再见。
老林笑了笑,说:“你说我俩,上辈子是不是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