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是否愿与某茶肆品茗?”
灯会之际遇见谢家众人本也不稀奇,但遇见的是谢夫子,还是专门等候文懋卿的谢夫子,这就是第一稀奇事。
谢遂南站在树下,文懋卿远远看去,竟觉得有些季臻的样子,轻笑一声,想着他不愧是夫子的学生,将文人雅士的风流姿态学了个十成十。
文懋卿让众人先回宫,自己则上前一揖:“长辈邀,不敢辞。”
“走走走,我们打烊了!”茶肆小二本高高兴兴地上前接待客人,认出文懋卿却说要关门了。未等二人走远,小二嘀嘀咕咕说:“害死这么多老百姓还有脸喝茶?”
“连累夫子了。”文懋卿有些不好意思。
谢遂南看见文懋卿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心中不好受:“一片仁心换来陷害栽赃,可有悔?”
“悔过。”文懋卿想了想,老实回答,“伤重之时尤其后悔,可伤好了就觉得不悔了。”
谢遂南闻言低笑几声,问道:“王姬以为,何为为国?”
文懋卿惊异谢夫子突发此问,只道:“效身国者,或文辅以仁政,或武驰骋疆场。”
谢遂南点头,欣赏之意丝毫不掩,示意文懋卿随他一同走走,文懋卿微微屈膝行礼,待夫子快她半步方跟在谢夫子身后,两人悠悠然漫步。
“文辅仁政,武骋疆场……王姬心中,何为臣道?”
“臣者,能立社稷,辨上下之宜,使得其理;制百官之序,使得其宜;作为辞令,可分布于四方。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忠臣也;爱君之过,面訾不誉,贤臣也;真善道义,归功于君,良臣也。”
“辞青,是忠?是贤?是良?”
文懋卿斟酌片刻,摇头道:“臣有正邪,季侯于正邪之间。”
“辞青何以为正?何以为邪?”
“以功过而论。”文懋卿道,“季侯造狼烟台,以烽燧为军中耳目,十里一驻点,以此强边防壁垒;又免勤劳作、善经营者奴籍,给予平民身份,允许他们于晚市经商,以此慰载舟之水;提拔寒族,以此纳人才。懋卿早年回朝,还以为季侯是虢石父之流,现在却知,若无季侯,华朝早亡。”
“既如此,避灾祸、稳天下,岂不可为忠?辩真假、匡社稷,岂不可为贤?治万民、宜上下,岂不可为良?”
“于番邦,季侯主战、扩展疆土,穷兵黩武,军力四散,虽远祸事,却损根基;于社稷,季侯主张平衡,权贵势力几分,相互掣肘,几方争斗不休,虽稳王权,却埋隐患;于万民,季侯以才能区分高低,出身低微以致无能无才者未能享有万民权利,虽顺四方,却伤民心。世间对季侯敬若神佛,称他是世外高人、救世圣人,从不显喜怒,无悲无喜,以至于天下皆知华朝季侯,而不知文家天子。昔者,子罕相宋,使宋君行赏赐而与子罕刑罚,‘国人知刑戮之威,专在子罕也,大臣亲也,百姓附之,居期年,子罕逐其君而尊其政’,季侯所为,形同子罕。”
“此言直指辞青重刑,可华十四年曰,死流之罪不过三;今华十五年,不过五,多否?”
“多,也不多。犯者若非死流之罪,多充奴发配,视为牲畜,懋卿以为,不该如此。”
“王姬有解?”
“权收中央,共治而为。”
“权收中央……”谢遂南沉吟,“那又为何权收中央?”
“若是天下安定、百姓明理,治天下不必只有一家之姓。只是现在教不下士族,民间德才兼备者寡,若放任其参政难保不会是乱政之举,届时中央无力、多方势力割据,恐酿成大祸;待国势稳定,能否放权共治也未可知。”
谢遂南本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他沉默一会儿问:“权收中央,文天子一旦手握大权可还愿意放?”
文懋卿下意识摇头,想想谢遂南在她半步之前怕是看不见她动作,又道:“若非良君,则权收天子而不归天子才好。”
“哦?何为君道?”
“仁昭义立,德博化广,此为育民之术;广开耳目,任能举贤,此为御臣之道。上不失而下得者未尝有,天子之道有失,则诸侯尊。”
谢遂南停下步伐转身,文懋卿当即拱手施礼。
“夫子?”
谢遂南却笑着问:“不知王姬愿不愿意做老夫的学生?”
文懋卿大喜过望,转而又疑惑非常:“谢夫子为何要收我为徒?”
谢夫子一笑:“因为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安定。”
这句话有些高深莫测,文懋卿一时没懂。她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起起伏伏,随便一个王子王姬都要比她安定。
他是名满天下的谢夫子,她理当求之不得接受当他的学生,可是他也是季臻的夫子……她已经受过季臻一次骗,此刻竟踌躇起来。
谢夫子看出她犹豫,温和道:“是因为臻儿?”
文懋卿尴尬地笑笑,沉默就是回答。谢遂南了然,又道:“他一定叫你难过了。”
何止是难过?夫子书生一枚,实在不懂他们心里手中残忍,于是她也不作多说,只恭敬应下。
谢遂南却说:“臻儿他……行事诡谲,但未必是坏心思。如果你去问,他会说的。”
“季侯长袖善舞,怕无人能褫其华衮,示其本相。”
“他只是在学,浸在朝堂之中,学周围人的模样完成他的志向。”
文懋卿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实在是孩子气,可又很有道理。
“臻儿那个孩子,是吃过苦的。那时天下未定,战乱之下饿殍遍野,我出山救济曹渠流民,他那样小、气息也弱,却伸手从白骨之中紧紧攥住我的衣袍。”
文懋卿心中惊骇,仿佛也随着谢夫子所言一起回到了他遇见季臻的那年。
“詹子,还有多远?”行进一段路程,谢遂南问道,他心中担忧随着此路边的白骨堆增加而见长,想着若是快一些,便会少一些人殒命,于是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风范,一路均是小跑。
“夫子,快了。”詹子飞快打量四周,“这羊肠道便是通往曹渠必经之路……夫子!”
詹子正说着,却发现谢遂南似是被绊倒踉跄几步,因而惊叫。谢遂南却往骨堆中看去,“夫子,小心秽物。”詹子示意府兵上前,却被谢遂南阻拦。
谢遂南忽而往骨堆伸手,却是拽出了一只干瘦短小的手臂,若不是上面牵连着人皮,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腐化的白骨。
他大惊,慌忙喊人将白骨扒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孩童便静静躺在地上,左手手心还保持着方才握拳的状态死死抓住谢遂南的衣袍,他强撑着,哪怕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也不肯闭上。
谢遂南将他抱起,急道:“詹子,你领府兵去曹渠,只留两名护卫伴我回营地便可。”
詹子动作虽急,却不显慌乱,领命去了。
虽然被救下来,幼子却依旧不肯闭上眼,数次一阖又挣扎着撑开,直到疾医赶到为其扎针他方沉沉睡去。
“那幼子……”文懋卿嗫喏道,“是季侯……”
谢遂南闭眼点了点头,痛惜之情不掩:“他在害怕,怕死亡、怕我弃他。”
“那他的家人……”
此话不提还好,一提倒惹得谢遂南一声冷哼:“说出来都脏了王姬的耳。”
“夫子,此子名季,其母为求得糜食果腹,欲将其送予曹渠,曹渠有舂臼,力强者纳人于臼碎之而……食;只是这个孩子聪明,偷偷躲在曹渠尸堆之中,逃过一劫。”
詹子领命调查,结果却叫他不免唏嘘。
“曹渠那个流民头头让其母饱食后却不见孩子,怒将其母烹而食之。这个孩子趁曹渠流民不备躲在腐尸堆中熬了几天,直到曹渠之人处理骨堆,被一起当作秽物倒在羊肠道上。”
谢遂南眉头紧锁,回身走向床榻坐在床沿。床上的孩子瘦弱不堪,哪怕是闭着眼也能从其抿住的唇、皱着的脸看出其不安,他的手依旧是紧紧攥成拳头。谢遂南记得这个孩子的眼神,明明平淡如死灰却生生烧出了一片火焰,他想活着。
“夫子,还有一事。”詹子嗫喏,整理思绪言语方道,“詹子到曹渠一遭,发现烹人之鼎……正在尸堆之前。这个孩子……怕是亲眼目睹其母被流民烹而食,见此景却不动声色、不加营救……”
“詹子,莫论他人长短。”
“唯唯。”詹子拜礼,听得谢遂南又道:“詹子,曹渠及羊肠道尸骨,寻了地方好生安葬吧。”
“那曹渠犯过者如何处置?”
谢遂南长叹一声道:“又能罚什么呢?”
“夫子?”詹子不解何意,谢遂南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又能罚什么呢?”文懋卿重复着这一句话,伤感道,“流民食人,不过是因为战乱饿极,有错是真,可归根结底,错的哪里又是他们呢?天下不安,又能以何律法罚呢?”
谢遂南摸摸文懋卿的头,又问:“王姬不问老夫吗?辞青目睹亲母……却不为所动,之后更是丝毫不提此事。你觉得他心狠吗?”
文懋卿想,她认识的季侯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之前或许觉得他天生恶毒或是不近人情,可这话她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她只是问:“季侯……醒来之后呢?”
他伤心吗?自责吗?难过吗?
谢遂南听出文懋卿话中含义,眉头微展,继续回忆起来:“醒来之后,他很是少言,最是喜欢在庭中树下从清晨坐到日暮,然后愣愣地盯着月亮看,直到许久才愿意与我亲近……”
谢遂南低头看他,这个孩子已经躺了小半个月,此时眼球微动似有清醒之势,谢遂南伸出手去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十月怀胎的孩子,怎有人舍得……善德厚予,百福并臻,以后你就叫臻可好?臻儿……”
“臻儿。”
“夫子!”小小的儿郎扑向谢遂南,被谢遂南一把搂住。
“臻儿今日可有好好念书?”
“自然有的,今日看的《说文·政理》。”
谢遂南一笑:“年纪不大,看的书倒是难懂,那与夫子说说,你都看出了些什么?”
“天下割据几分,各国交战,此为乱;只是这乱中新局必启,不出几年便可定中原,若国势见长,后世可吞番邦扩疆图也不一定。若天下大定,为首者怕是要继续为王,行一人之政。”
“臻儿认为一人执政有何不可?”
“何必在意一家之姓?”
“荒唐,臻儿此想,世间只一份,无人相助,道难成。”
“天下未必只臻一人作此想,无人助道难成,臻儿便寻志同道合之人共谋之。群雄逐鹿时,一人在上,权贵骄奢淫逸,此为亡态初萌。良民名士、有能有才者治理天下,必重之;愚民愚士、无才无德者残忍无知,必先除之,依此道国方可建。”
谢遂南心中暗自一惊,将小季臻抱到怀中:“臻儿好学悟道,夫子很欣慰。只是无知者困于时局,残忍未必出自本心,为何不先教导之?”
“‘命由我作,福自己求。’,同处困境,择善而从之,种善因得善果,无知者无恶不作,便担恶果。”
谢遂南道:“我虽安心臻儿辅政,却也怕他幼时极端观念复萌,只望王姬拜入谢家,帮老夫看顾一二,莫让他铸成大祸。”
说着谢遂南便是要作揖,吓得文懋卿慌忙扶住道:“夫子所托,懋卿自然全力。只是懋卿微薄之力,又如何……”
“王姬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