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才向陆司空道贺,虞家倒台,与文侨王子可争的人便又少了一个,于我们有利无弊。”
“有利无弊?”陆羽一笑,“你可知季臻这只老狐狸是想顺着虞家将我们也一同吞了?”
“何意?”公子谖问,陆羽道:“那卷轴,可是我们陆家的人递出去的,有这般本事,等虞家谋反之事解决,天子就要反应过来我们对他而言也是一大隐患啊。”
“季臻怎知我们……”有卷轴三个字还没问出来,公子谖惊道,“难道当年是季臻故意让我们拿到卷轴的?虞家的卷轴本是上元布防图,我们花了这几年的工夫、死了多少探子、耗了多少赀货才将虞氏暗桩一一找出,他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拣去一个大便宜。”
“当年文聿策遭刺杀一事本就疑点颇多,如果不是文懋卿为我们挡了一劫,虞家早将此事栽赃给我们了。虞家筹谋多年,却在什么都没准备的情况下仓促谋反,顺带把我们拉下水,这里面一定有文懋卿的手笔。这个女娃娃,报复心真是很强。”陆羽不由笑了。
公子谖笑道:“文懋卿虽死,局却未破。但我们也可以学她一学,渔翁得利。”
“噢?你有好法子?”
“虞家残害我陆家中人,又公然谋反,于公于私我们都是要对付他的。”公子谖向前一揖,“请陆司空勤王。”
“勤王?”陆羽道,“禁军在此,难不成摆不平一个半吊子虞家?我若真派出府兵,难保不会引火烧身。”
“非但不会引火烧身,还会让天子更赏识陆司空。”公子谖笑道,“虞家战备不齐,将士不足,必败。陆家府兵虽‘寥寥无几’,可陆司空为天子分忧之心却苍天可鉴,众人皆知!”
陆羽了然:“好啊!我只需派出几支人马,却能赢得一个忠心的好名声,届时天子就算对我们有疑,也不能对我们下手,好!我就亲自上阵!”
“虞冲逆贼!”董承宣上马高声呼道,“敢与我对阵否?”
虞冲哼气一声,手持大刀一个纵马,欲将董承宣斩下马。董承宣自然躲过,画戟反身一扫,正与大刀铿锵相撞。二人俱是后退几步,不过呼吸间又再贴上来酣战。
文夔孤身站在城门口之上,看两边相斗。
虞冲年纪大,眼见落了下风,又有一人上前助他夹攻董承宣。董承宣啐一声,骂他厚颜无耻,几个回合便将他斩于马下。若非要生擒虞冲,只怕董承宣早也杀了虞冲。
这边二人酣战,那边陆羽穿了甲胄赶到文夔身边,恭敬道:“老臣救驾来迟,请天子赎罪。”
文夔笑了笑,目不斜视:“恕你无罪。不过这里不需要我们两个老骨头,董承宣三招之内必能拿下虞冲。”
果不其然,虞冲很快被擒。陆羽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当年也是顶顶厉害、用兵如神的将领,二十多年过去,只叫人已然模糊了记忆。
“虞老弟!”文夔向下喊道,“你也是与我一起打天下的兄弟啊!”
“既然一起打天下,你的位置又为何不能是我来坐?”虞冲大笑道。
“当年南征北战,我们一起吃了多少苦头,我拼死救了你多少次,你都忘记了吗?”文夔叹道,“是你们要选出服众的天子!是所有将士选择了我!论谋略,论武功,论天意民意,是我更胜一筹!”
陆羽在旁不由钦佩起文夔,他三言两语将虞冲敲死在有负兄弟情谊、恩将仇报的位置上,还将自己的天子之位说得名正言顺。虞冲连他的女儿都斗不过,又怎么能赢这样的一个人?
虞冲果然半个字也说不出。
文夔又问:“你固然恨我,可同为人父,应当懂我舐犊之意。我只想问你,懋卿究竟在不在你手里?虞家上上下下所有人命都在你这一句话系着!”
“你也是眼看着懋卿长大的……”文夔的声音更低了些,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文兄弟!”虞冲被五花大绑,却挑衅笑道,“你自己用过的火药,还能不知道他的威力吗?”
众军哗然。陆羽摇摇头,虞冲败了,从各个层面讲。
文夔闭上了眼,心底对这位旧友的最后一丝情谊也消失殆尽。
“季侯。”季臻走进关押虞冲的圜土,虞冲无事般喊道,就像只是在府门接待贵客。
腐坏的青苔混杂着许久不曾清洁的味道有些刺鼻,空气里依稀可以看见漂浮的尘土,浑浊得有些憋闷;高高的圜土墙壁上开着小窗,隐约有光透了进来,与圜土外侧走道墙壁上的火光融合,有些昏暗,却至少不瘆人。
虞巳良越往里走,越是难受,悄悄用袖子掩住口鼻,却见季臻似是毫无知觉般让人开了关押虞冲的内监之门,淡然坐在虞冲身前案几对面的位子,虞巳良为难了一会,也随着坐在季臻几步身后。
虞冲看虞巳良一眼,冷声嗤笑道:“原来季侯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了,虞某佩服。只是季侯筹谋已久,不还是卷进来了么?”
“摘出去得太干净,未必是件好事。”
“也对,”虞冲倒是同意了这一说法,“你身为文夔重臣,若是一问三不知倒真是可疑。虞某只是可惜,没早点清理门户,尽是养了些吃里爬外的东西。”
虞巳良心下不平,怒目圆睁,却碍于季臻还没说话不敢开口痛骂,只看一眼季臻自得的背影便偃旗息鼓。
季臻伸出手指摸了摸案几,厚厚的尘土立刻染灰了他如玉般白皙、带有薄茧的手指,他歪了歪头,用另一只手夹了怀中的手帕擦干净。
季臻道:“明日行刑。天子让季臻过来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呵,成王败寇,想让我说什么呢?”虞冲一个冷笑,“虞某无话可说。”
季臻像是认可般点了点头,道:“也对,若是季臻真想要知道,就没有不能知道的。”
虞冲却是大笑起来:“后生狂妄!你以为虞家倒了,你就稳操胜券了?”
“看来你还不知道,文潆泓夫妇已抵达褚营。”季臻一笑,“你的兵马是回不来了,月氏联盟已成,谯蜀有来无回。”
“你!”虞冲一愣,复又转向虞巳良,“你……你不可能知道……”
“怎么虞司寇以为是巳良告密吗?”季臻云淡风轻,“不止我知道,长王姬也知道,天子……更是一清二楚。”
眼见虞冲神色愤懑遗憾转了个遍,季臻方道:“两年前午章案,上元民乱,虞司寇以为天子真的不知道是你做的吗?你以为长王姬是真的怕死才不敢说出真相吗?”
“文夔……他……”虞冲坐直了身子,又忽地颓然下去,他回忆起当年文夔的一举一动,叹道,“是我棋差一着,他分明是想保住文懋卿啊。”
虞冲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就这样等了两年?他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季臻道:“他只说,文懋卿也是你亲眼看着长大的。”
虞冲不屑地笑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赢,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杀害王姬,季侯扣下这个帽子,虞某担得了。只是……撺掇陆紫竹昊蕉台告死状,季侯不也是在做和我一样的事吗?”
“你休要胡言,那人难道不是自己选择告死状的么!”虞巳良慌忙打断。
这倒是叫虞冲一笑,装作醒悟道:“原来不是季侯的意思,是你虞士师的意思。”
“你……”虞巳良正要说话,却被季臻侧目制止。
“只可惜,没能早点杀了文懋卿。”虞冲道,“我想明白了,我养兵买马的证据,是她给你们的吧?”
“她总不能白去一趟赌马铺。”季臻挑眉。
“我在上元城外的兵线,也是她断掉了?那个文潆泓、褚安疆,是她派出去的?”
“你猜的没错。”
“没想到这个女娃娃,死了也有通天的本事。可惜,可惜啊!如果她是我虞家中人……”虞冲大笑,笑着笑着他反应过来,“她前往褚营路上就死了,何人出使月氏?哪来什么联盟?”
虞冲脸上带着一丝重获生机的喜悦,却被季臻无情打破:“我向来不会将希望只系于一人之身。”
虞冲惊骇不能言语,嗫喏道:“你……”
“一个死了,换另一个就是。”
“虞巳良,你在外等候。”季臻忽道。
待虞巳良出去,虞冲愣愣须臾抚掌大笑道:“季臻啊季臻,好一个季臻,我还以为你真忠君不二!所有人都要被你骗去了,就连文懋卿也不过是季侯棋盘里先驱之兵。”
“骗?”季臻反问道,“季臻从不骗人,不过利益交换,各取所需。”
“你早年间,是故意让虞某拿回卷轴,就是为了今日罢?”虞冲道,“甚至联合陆家?”
季臻只勾勾嘴角,不置一词。
“也罢,反正虞某也活不长,”虞冲道,“只是鹿死谁手未可知。”
虞冲故自换了个坐姿,全然一副骄矜姿态:“说到底,我们图的不过都是天子位。只是季臻,你再怎么笼络人心,也不过是依附文夔的菟丝子,比不过我们这些一起打天下的家族,诸侯利益盘根错节不可分割,我们的手可以深深伸向天下的核心,你不行。”
季臻没有说话,虞冲讥笑道:“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你紧紧抓住一切可利用的王子王姬,可惜啊,文懋卿她桀骜不驯,你没办法让她为己所用,只能与她相互拉扯。”
“呵。”季臻似乎低低笑了一声,虞冲却不在意,敲着案几问道:“文懋卿身死,你没有推波助澜吗?”
“如果她真的死了,那只能证明她不适合这场角逐。”季臻满意笑道,“文懋卿是我的棋子,我也不过是文懋卿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