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懋卿到蕲年殿时文夔正巧醒着,她独自入内,蕲年殿寂静如无人,只见简舒跪在文夔床边伺候。
文夔先发现她,笑道:“吾儿来了?”
“懋卿!”简舒闻声回头,不胜欣喜,又见文懋卿似乎与文夔有话要说,向文夔行礼便退立一旁。
文懋卿笑笑,快步走到文夔身边,他的头发开始花白,眼中的精气神也不见了。文懋卿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没有力气,甚至不能回握她,她含着眼泪笑道:“阿爹,懋卿回来了。”
“没事就好。”
“对不起……阿爹……对不起。”文懋卿心中愧疚矛盾一时交织,千语难言。
文夔摸摸她的头,忽然说道:“原来吾儿都长这么大了,这么高、这么好看、这么聪明,阿爹总觉得你还小,喜欢缠着膳夫做小点心,不给你吃就跑到简舒那里去……”
“原来阿爹已经老了……”文夔拉着她的手,“阿爹时日不多了,懋卿每天都来看看阿爹,其他事,就交给你的弟弟去做,好吗?”
文懋卿的手倏得一下失去了温度,那双握住她的温暖苍老的手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枷锁。她的眼眶干了,重拾端庄的笑容道:“每日给父王请安是儿女的本分,懋卿怎会觉得麻烦?”
“我将你抚养到今天,难道你竟连在我身边尽孝都不愿?”文夔咳嗽两声,怒骂道,“百善孝为先,身为太女,安能违抗父母之命?”
“懋卿自当尽孝。”文懋卿恭顺道,见文夔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说,“只是尽孝一事,不仅是衣带不宽侍奉父母,更当以父母之志为先。父王乃开国之君,万世圣人,自然是以天下百姓为重,懋卿当秉承此志以保全父王英名。”
文懋卿余光瞥见小案上的策论,是熟悉的字迹:“父王只委派聿策弟弟南下这一件事,他却临阵脱逃,原来是回宫给父王尽孝来了。我原本是要治罪的,可念在他一片孝心,就算了吧。既然他于朝政生疏,不如就让他侍奉父王,也免得懋卿担忧。”
“更何况懋卿才是当朝的太女,天子亲封的储君,哪有自己荒废朝政,却让弟弟越俎代庖的道理?”
文夔沉默了一会儿:“懋卿,予一人才是华朝的天子,是当今世上第一人。储君会变,天子不会。”他的眼神忽然夹带着尖刺,比齐王、文孜夫、任何一个战士的剑更锋利,狠狠扎进文懋卿的心里。
文懋卿依旧笑道:“儿臣不明白父王的意思。”
“你明白,甚至比任何一个王子王姬都清楚。否则也不能剿灭齐王。”文夔靠在床头,丝毫没有被软禁后的恐惧,“你的野心,你的拥趸,比我想象中更可怕。甚至东宫名义上没有府兵,禁军中却早有你的兵马。”
“父王,如果没有他们在朝中牵制齐王,文孜夫就要篡位夺权,我就要成为谋反的罪人。如果没有兵马,公子解兵临城下,我们就彻底输了。”文懋卿挑眉,“难道父王以为齐王是自己幡然悔悟吗?还是说父王要惩诫勤王的功臣?”
“功臣?还是狼子野心之人?”
“太女冒死南下求援,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诸侯灭齐救驾,朝臣与齐王虚与委蛇,舍身救主,怎么看都是平乱救世的功臣。父王若要追究,只怕要遗臭万年。”
“你威胁我?”
“儿臣不敢。”文懋卿一揖,“儿臣是劝谏。”
“予一人是天下之主,有权处置天下人。”文夔激动高呼,引得不住咳嗽。
文懋卿连忙为他端来茶水润嗓子,文夔饮茶后情绪平复,见文懋卿笑而不语,问道:“你因何发笑?”
“父王已经处置好天下人了。”文懋卿淡然回答。
“那是你的旨意!”文夔惊怒,“予一人何曾同意过?”
“父王,是你亲自下旨,太女监国。”文懋卿道,“天子玺印、太女玺印,俱在我身。”
“放肆!来人!”文夔坐直身子,却又被文懋卿拦下。她轻轻抚着文夔的背:“父王,来不了人了,鱼符也在我身。”
文夔抓住文懋卿的袖子:“依照祖宗之法,你此时也当听君听父之命……”
“祖宗之法也是人定的,父王,只要我愿意,后世之人也会听从我定的祖宗之法。”文懋卿扶住文夔的身子,悄声道。
文夔颓然跌在柔软的枕头被褥之中,毫无办法。他抬眸,满眼失望:“懋卿,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你乖巧懂事,向来不追权逐利,如今……”
文懋卿低低叹口气,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现在在父王眼中,恐怕与齐王文孜夫之流无差。但她不会松手的,她知道,比起现在的父王,她更适合当一位天子。
“父王,我从来没有变,我只是长大了。”文懋卿直视他的眼睛,“知道了我想做、能做、应该做什么,也明白了父亲、长辈、高位者并不一定都是对的,我只是学会不要等着别人施舍,要自己争取。”
文夔在这场眼神的交锋中败下阵来,他回避了文懋卿的视线。
“今日殿务繁忙,女儿就先退下了。”文懋卿为文夔掖好被角,俯身行礼告退。
“懋卿。”文夔在她身后叫住她,可一时却不知要说什么,文懋卿转身又是行礼,笑着告退。
殿门外,简舒与众多宫人寺人候立两侧。简舒上前一步,行了跪拜大礼。
“殿下。”简舒郑重叫道,俯身一揖,“天子信任殿下,赐殿下金印玉授,以诏书正命告祖宗四海,以昊蕉祭祀慰天地八方。殿下忠悌孝顺、事必躬亲,肃清朝野、安内攘外,舒实在深感敬服……”
“简舒誓死追随殿下,与殿下共生死,同进退,开启盛世太平。”
文夔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文懋卿已经看不见了,可是她看见自简舒说完之后,众宫人寺人纷纷跪地俯首,心里也明白,简舒这是怕刚才她和文夔那一番对话被歹人利用,动摇她的地位,所以故意当中宣布简家正式站队太女了吧!
她按例说了些场面话,叫众人起身,又扶起简舒轻声骂道:“傻姐姐。”
简舒被她这句顽皮的言辞逗笑,又拼命忍住,悄声道:“懋卿,我相信你,子珩也相信你。”
宽大的袖袍下,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文懋卿朝她笑笑,转身离去。
“无忧,玉朗如何?”见秦逸艰难从床上坐起,勐平君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他,又看向在旁医治的裴无忧,却见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没事,总归不过将偷来的年头还回去……”秦逸打趣道。
“你为何要向殿下隐瞒伤势?”勐平君却没心情接话,难过道,“天下总有名医能救得你。”
“多谢你安慰我,可我们都知道没有那一天了,我根本撑不到能救我的人来。”秦逸摇摇头笑道,“不如用我残生再为殿下布一场局。”
勐平君和裴无忧别过头,不忍看他。
秦逸挂着虚弱的笑:“勐平君,殿下困于宫中那段时间,你不觉得叔齐君很奇怪吗?安排好的府兵,他偏恐其中混入细作,临时排查,导致我们错失良机,无法支援殿下。”
“此言有理,若在齐氏宫变之日我们就入宫勤王,也不会生出后头许多事端。”勐平君低头思索,“近日总想着殿下变法的事,竟忘了还有这件事。”
“还有殿下逃出宫那天。”裴无忧回忆道,“按照计划,勐平君和姜女史应该顺利出逃,怎么会遭阻截?”
“咳咳……”秦逸咳嗽几声,“不如试一试他……”
“你先被说话了,休息一会儿。”裴无忧担心道,将他身后的枕头摆好。
秦逸苍白着脸,却摆了摆手:“能否为逸取一副纸笔?”
“你都这样了还要纸笔做什么?你想写什么,我为你执笔。”勐平君道,秦逸却执拗地摇摇头:“我必须亲自写,等我身后……你们也好模仿我笔迹继续报平安。”
“你!”勐平君无言,只能从桌上取了纸笔恭敬交给秦逸。
秦逸细致书就,时而狂草,时而小楷,千字万文,一气呵成,他满意地拿起书信,晾干了交给勐平君:“以后就拜托勐平君了。”
勐平君感念其赤忱,收起书信:“定不负你所托。”
秦逸转头又道:“我想请裴大人帮我一个忙。”
他说的帮忙就是给他施针吊起一口气,好叫他能与文懋卿亲自告别。
文懋卿应当是刚从蕲年殿回来,看见秦逸、勐平君、裴无忧三人很是开心。她问道:“昊蕉台没看见你们,你们还好吧?有没有受伤?齐王有没有为难你们?身上的毒都解了么?”
“殿下,我们都没事。”秦逸温柔笑道,“只有我身子弱受了点小伤,还请殿下许臣回秦府告假几天。”
“伤到何处了?无忧帮你看看?”文懋卿皱眉,“一切都过去了,你也别太辛劳,别说休息几天了,几个月都成,好好歇着,养好身子。”
“真的没事。”秦逸还是笑着,在文懋卿身前转了个圈,留恋地望着眼前的少女,“逸还等着为殿下变法呢。”
文懋卿这才绽开笑容:“那懋卿就等候秦少傅佳音。”
秦逸拱手一笑:“殿下,安抚百姓还需我和勐平君出面,我们就先告辞出宫。”
“好,就乘我的车辇吧。”文懋卿抬手召来王室轿辇送他们离去,秦逸从窗中探出头,跟文懋卿招手,得到文懋卿回应后恋恋不舍地坐回去。
他再也憋不住,呕出一口黑血。
“若要瞒着殿下,为何还要提及伤势?”勐平君不忍。
秦逸躺在辇中,伸出月白的袍子擦净车辇中沾染的血迹:“你该是最了解殿下的人,若我不提,她久不见我,真的会放心吗?”
“所以由逸自己告诉殿下,比她从旁人嘴中听到添油加醋的故事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