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还是寒意料峭,文懋卿端坐书房,忽闻一人唤道:“见过殿下。”
文懋卿抬头,原是文聿策,他禁闭结束后第一时间来了东宫,似乎削减了几分。文懋卿笑着让他坐下,又将面前的点心推到他面前。
文聿策不好推辞文懋卿的好意,将点心接过来,却还是放在案几上,说道:“殿下消瘦了许多,听宫人说殿下总是少眠多梦,白日也吃不下东西,下次便不要让膳夫准备这些甜腻的点心,换些爽口的小食。还有,天气这样冷,上元的雪积了一层又一层,长姐的衣裳却还是单薄……”
文懋卿笑着听文聿策不厌其烦地嘱咐,两个人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这是她的弟弟,她的手足啊,她心里想,怎么一个个都走到今天的地步了?
“这样方便。”文懋卿笑道。
文聿策却因文懋卿这样近乎孩子气的神情一下子软了心肠,嗔道:“也就是姜女史惯着长姐。”他款款起身为文懋卿添了炭火,叮嘱道:“若是不想穿着厚重,好歹让宫人多加几次火,出门时裹多一件大裘。”
“好。”文懋卿温柔应道,又说,“你今日来是有事?”
褚安稷回朝,吴兕更加没机会任小司马一职,或许他是来探听消息?文懋卿忖道,她不惮做出最坏的打算。
文聿策躬身将几本朝论孤本捧到文懋卿眼前:“四年前,聿策答应过长姐送你孤本阅览,虽然长姐已经不需要了。”
文懋卿一愣,看着文聿策,心情复杂。良久过去,她伸手摸摸他的脸道:“怎么会不需要?日后你在宫中,也常来长姐这里走一走。”
耳濡目染,日后处理这些事也不会手忙脚乱。文懋卿心里想,却没有说出口,文聿策无可奈何地将文懋卿的手从脸上拿开握在手里道:“长姐的手捂着手炉这么久,却还不见暖。”
文懋卿任他为自己捂手,目光温柔道:“长姐希望聿策长得快些,又害怕聿策长得这样快……太快长大总是叫人胆战心惊。”
她深吸一口气,却不知怎么咳嗽几声,文聿策急忙来扶她,喂她喝水,她摆摆手道:“无事,只是不小心。”
“长姐,我常想起以前。”文聿策说道,“那时我们一起看书,一起煮茶,好不快乐。”
文懋卿想质问他有没有想起过佑儿,可张了张嘴,还是没有问出口。她将头伏在文聿策肩上,低声说:“犹记聿策幼时,为池中昆蜉飞叶作舟,问之,曰‘恐其溺’。今吾为池中蜉,却无人飞叶作舟救我出局。”
“聿策不会让长姐困于池中的。”文聿策将文懋卿扶起,直视她道,“若汝为池中蚁,吾作水上舟。”
“文家的人啊,一贯擅长骗人,可偏生这骗术里藏着真实的情谊,高明得叫人无法拒绝。”文懋卿露了笑意,只是那笑里淡淡的自嘲怎么也藏不住。
“长姐为何这么说?”
文懋卿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只说道:“你也来了一会儿了,快些去蕲年殿侍奉父王吧,我稍后就来。”
文聿策起身,犹豫半晌还是提醒:“长姐要小心秦家。”文懋卿觉得好笑,没有回话。他继续说道:“聿策无论在齐城还是在上元,从未见过秦少傅。我知道长姐对我有疑心,可我从来未曾想害长姐的性命。秦家……却不一定。”
“你放心吧,稚幽会看顾好秦家的,他们绝无可能谋反。”
“稚幽一定可信吗?”文聿策问,“先前秦少傅在家养伤,只有秦冢宰见过他,其余人所见的不是轿辇中模糊人影,就是房中背影。秦冢宰进宫几次,都是往秦夫人所在的冷宫去的。长姐,他们才是一家人。”
文懋卿的心像被一只大手逐渐揪住,越捏越紧,她无意识地拽住自己的衣袍:“秦家不会反的,只怕是玉朗遇上了什么难题。”
她抬头对文聿策笑笑:“你放心好了,我会去看看的。”
“见过……”冷宫阆人见文懋卿一行人过来要行礼,文懋卿扬手止住,问道:“秦少傅可有来此处探望过秦夫人?”
“禀殿下,来过一次。”
“之后还有谁来过?”
“之后秦冢宰来过几次,带着些书册和衣物,许是献给秦夫人的。”阆人想了想,又说,“前几日聿策王子也来过,不过并非是探望秦夫人,而是依礼安置冷宫众人吃穿用度。”
文懋卿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又深沉了几分,她心想里面有什么私隐被聿策发现了,所以他拐着弯提醒自己。可她又怕会对秦家不利,所以想着还是独去为妙。
她向阆人颔首一笑道:“冷宫地处偏僻,少有人走动,平日便冷清,现在天气寒更是无人,你先下去歇着吧。”阆人自然称是,文懋卿笑笑便屏退众人独自入了冷宫之中。
冷宫之寂静,非寻常之地能比。
冷宫其实并非天子赐名,只是宫中偏僻之地少有人烟的废弃宫殿,平日多用来关犯错的小宫人寺人,久而久之也用作安置犯事的御妻女官,当朝夫人自请居此至此还是头一次。
文懋卿第一次来,又无宫人指引,一时也找不着路,只摸索着可能有人迹的地方去,路上遇见些被关着的宫人和女官世妇,听见文懋卿问路她们也不搭理,自顾自做着手头的针线,文懋卿无奈笑笑,便不再打扰顾自寻路去了。
“小友衣裳华贵,怎误入此处了?”一人在身后忽然出声,叹气声在傍晚显得异常清晰,惊得文懋卿立即回头做出防御的姿态,见只是一位老妪,她又松一口气行礼回道:“后生并非误入,乃寻人。”
“寻谁?”
“秦夫人。”
“那位可怜的女子啊……”老妪叹道,“小友走错了方向,应该往东边去。东边偏殿,那间挂着白色帷幔、燃白烛的便是。”
挂白幔、燃白烛,文懋卿心中不安愈加放大,什么样的人逝世会让秦夫人以此礼相送?
文懋卿脚下一虚,又堪堪立住,向老妪行礼告辞,往东边匆匆赶去,脚下步调愈快,心便愈加不宁,一时她也分不清是心更躁还是步履更急。
白幔白帐白烛火,满眼的丧色把她面上逼得冷静下来,她一步步走近,一步步靠近,逐渐看得更加清晰:灰白的墙,门外的长桌和不知堆积了多久的白色烛泪,祭幛和挽联挂在门左右,大堂中央跪着的婀娜窈窕的女子背影。
那是秦霜,她面前横着二重六寸棺椁,非庶人所用,秦家有官衔的人除了稚幽还能有谁……文懋卿眼中蓄起泪意,不敢去看灵堂当中的牌位。
她揪着心,视线一点一点往上抬,又随着牌位上的刻痕一字一字看下来,上清清楚楚地刻着:
故男秦族第二十七代长子逸生西之莲位。
“故男……秦族第二十七代长子……逸……”
“咚”一声,文懋卿磕在门槛上,扶着门才站稳。
那一瞬间,有一只大手将她的喉咙捏住,无法说话,不能呼吸,只有含着眼泪、盛满悲伤的眸子证明她还活着,灵牌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清晰又模糊,模糊复清晰,一如她不能思考的头脑,怎么……是这样呢?一定是假的,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稚幽,阿逸的琴谱……”听见声响,秦霜以为是稚幽,“拿来了么”四个字还没出口,看见来人她脸色便沉了下来,冷眼看着文懋卿踉踉跄跄地身影。
“假的。”秦霜听见文懋卿低声说,她胸中亦是愤怒悲哀一同涌上来,用身子挡住文懋卿看向秦逸棺椁的目光,抑制不住地怒吼道:“是真的,真的!阿逸死了!”
阿逸死了!
这四个字要比她受过的所有伤还要可怕,轰的一声震得她溃不成军,文懋卿微微张唇,大口呼吸着身边残存的空气,她奋力地拨开来自四面八方不知从何而来的压迫,要去看看那个温润如玉、高洁如雪的公子,秦霜阻着她不让她过去,竟也丢了风度朝她撕咬。
“他死了,因为你!因为你!如果不是为了你,他怎么会留在上元!他一辈子都盼望着远离朝堂,最后却连死讯都不能传出去!我所有的亲人,都因为你文家而亡,你为什么还要出现!”
秦霜声嘶力竭,她瞥见文懋卿额角上的花珈,一把扯落道:“这是留给秦家主母的东西,你还有什么脸戴它!”
文懋卿墨色的长发散落,她紧紧拽住秦霜的手不肯让她夺走花珈,强忍着眼泪不肯落下,乞求道:“让我看看他,天气冷,躺在这里会着凉的。”
秦霜一愣,手上松了力气,亦是绝望地闭上眼,她又在与文懋卿为难什么呢?秦逸之前来此,不是嘱托过她要好好照顾眼前人吗?
只是她不甘,实在太不甘心了,华朝高高在上的太女殿下,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她可怜侄子的心意,甚至还要护着害死她侄子的罪人。
“我怎么又恨上了你,我的一生都恨错了人。”秦霜自嘲道,“可是如果他听我的,离所有人都远一点该有多好?如果我们没有遇见你们文家多好……”
“你要过去可以。”秦霜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