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后土,天地神祇,眷顾降命,保乂王家。高祖诞受羑若,克恤华土,福遗后人。天命既定,嫡长女应箓受图,幸为太女,用昭明于天下,用端命于天地,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绥尔先天子服于天地诸民,皇天后土,不敢稽留,敢不敬从?”
公孙一小宗伯亲自宣布先天子遗诏,却是当即向诸人宣布文懋卿为继任天子,且无须等国丧三年。
众人又惊又怒又怕,惊的是文懋卿违反礼法祖制,不仅不守孝,甚至在先天子丧葬之日颁布“遗诏”;怒的是先前以为此诏要夺取世家权,不少人已暗中调动势力准备诛杀文懋卿,却未料到被耍了一道;怕的是文懋卿此人彻底撕破面具,恐怕他们的行动早被监视,今后永无宁日。
吴兕更是怒不可遏,他知道真正的天子遗诏,知道天子身死为他们换来三年良机,也知道文懋卿的秘密,他们早将天子之位当做囊中之物,如今文懋卿兵行险着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此时再说文懋卿满嘴谎言又有何人相信?
更何况遗诏一出,朝臣百姓亦高呼其天女,此时兵权、民心皆倒向文懋卿,他们又何来反抗之力?
吴兕领兵找到文聿策:“王子,诏书在此,我们为何不揭穿文懋卿假面具?”
“来不及了,吴兕。”
文聿策歪着头,似乎也有些不敢相信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所有人都在为他布局,他的父亲、母亲、季臻、屈筠,甚至连文懋卿自己……可他居然还是输给了文懋卿,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呢?
“文家的人啊,一贯擅长骗人;可偏生这骗术里藏着真实的情谊,高明得叫人无法拒绝。”他忽然想起那天文懋卿露了笑意,对他说的话。
他以为文懋卿是在自嘲被父亲、被他欺骗,可没想到,文懋卿是在告诉他,他已为瓮中鳖。
“哈哈哈。她可是文懋卿,怎么会输?”文聿策释怀地笑起来,“是我输了。”
“王子?”“王子!”
文聿策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说道:“可是我未必不能是赢家,我等的时间并不差这一点。”
“王子,不如小臣去找邹太保,他知道当年事情真相,哪怕没有文书,我们也能扳倒……”
“你们现在谁也找不到邹太保了。”文聿策像是已经看透一切,他居然有些开心文懋卿做出这样的选择,这让他彻彻底底地折服,“她是我最好的敌人和朋友。”
“找不到邹太保?这是为何?”
为何?文聿策看着来人,似是回答,又似自语道:“因为她的人来了。”
她的人?
吴兕抬头看去,杨之焕与谷孙率禁军和黑袍军前来。杨之焕高呼道:“奉天子之命,吴兕伪造遗诏,即刻绞杀!文聿策狼狈为奸,软禁六英宫!”
“你!你!文懋卿,我早知你狼子野心,却不想你半分亲情都不顾及!”邹邈恨声道。
“舅父,喝茶,直呼天子姓名,有罪。”文懋卿笑道,“予一人念你初犯,罚你闭门思过三个月,不得见人。”
“你要杀了我?你敢?”邹邈拂袖上前,“你这位置还没坐稳,就想诛杀老臣……”
他双目通红,青筋暴起,一声高过一声,怒意化作野兽试图将眼前的人吞没,文懋卿似乎可以听见他牙齿相撞的声音,轻轻一笑就将野兽脖子扭断。
“怎会?”文懋卿从天子宝座上走下,面对面与邹邈说话,“天子,天之偏爱者,明晓天时、通达地利、邃知人和。如今我参通天地人,明知你毫无威胁,又何必多此一举杀你?”
“好一个参通天地人,你有眼不识、方寸蒙蔽、势力未稳,何敢……”
“为何不敢?”文懋卿沉默了许久,忽然恶劣的笑道,“叔父。”
她满意地看着邹邈的脸青青紫紫,愤怒、嘲讽、高高在上,震惊、慌乱、不可置信,呆滞、胆怯、恼羞成怒,最后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不住向后跌了三步——像极了他先后扶持两位王子,最后还是不得不败到她身后。
“因为你知道我有你的把柄。”邹邈强撑着直起腰,“你明知道……”
“那又如何?”文懋卿说,“现在这天下是我的天下,我不是你的邹家人,我不是文家人,我是天子,我是谁,这天下就是谁的名字。”
这话说得实在不像是个好天子,气得邹邈叫道:“你既知此间内情,便该让贤给你的弟弟妹妹,不该拿你父亲辛辛苦苦打的天下……”
“若只有一人,何能得到这天下?”文懋卿正色道。
“什么?”
“父亲成为天子,是因为天下割据分裂已久,民心向往、群臣相帮;我亦是如此。一个人怎么可能决定这个世道要往哪里走?”
“邹太保,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是天子,是天下之子,是天下人之子。”文懋卿转头走向王座,抚摸精细雕刻的花纹,“坐在这几阶之上,便以为自己凌驾于天下人之上么?”
“那你刚刚……”邹邈想起方才,反应过来,“你在试探我?”
“我当你想颠覆朝权,后来才慢慢发现你只是不愿我当这天子。”文懋卿说,“可是邹太保,普天之下,无人比我更能胜任天子之位。”
邹邈没有说话,平心而论,他确实认可这一说法。
文懋卿见他神色松动,笑道:“邹太保,我登此位,绝非争权夺利。诸侯不定、外邦骚动、流民四起,如果不给华朝一个定心针,不给百姓世家一个定心针,今年安宁、明年安宁,谁又能保证后年依旧安宁?”
“若是你身世传出去,你父亲立国之初的气运被戳破,谁又能保证这世道安宁?”
文懋卿却是笑了:“所以我有足够的把握确定,你、屈宗伯、文聿策,以及知道真相的所有人,都不会把这个秘密捅出去,你们要天下稳固,要世家利益千秋万代,不会轻举妄动。你们的利益,全在我一人身上。”
“你……”邹邈腰泄了气,也就不再挺拔,“你又怎敢保证?这个秘密不会危及自身、危及华朝?”
“因为我是华朝的气运。”文懋卿傲然抬眸,眼神锐利,“我是国运,不是因为我是先天子的嫡长女,而是因为我是出使柔然、月氏的王姬,是因为我是灭谯蜀、杀叛贼的公主,是因为我是保流民、稳朝纲的太女,是因为我是天下人之女,是因为天下人信我、爱我、尊我。”
“邹太保,国运,乃天下百姓心之所向者,并非为尊位者。”文懋卿淡然坐在王位上,拍拍座椅扶手,“此位之尊,在人心。”
“若有心怀叵测者以此为借口造反,天下再乱,百姓又怎么尊你爱你?”
“心机叵测者,何须理由?”文懋卿嗤笑,又厉声道,“可乱我天下者,必诛之。”
邹邈神色大震,却见文懋卿眼中杀气不似作假,仿佛就是在震慑他,也确实震慑住了他。他嘴唇碰了几碰,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舅父,无论是我还是文聿策登基,你们有的依旧有。可若是你们这个时候搞些小动作……”文懋卿笑,“先天子可以有新虞家,予一人也可以有新邹家。”
“你……”邹邈藏在朝服下的手微微颤抖,“你可念及你母亲养育之恩,邹家生养之恩?天下人知你刀向母族,怎么服你?你不敢……”
文懋卿没有说话,微微侧着头像是听了一个笑话。
邹邈也反应过来了,天下为利往,以文懋卿的心机,刀向邹世家,再将邹家用度散于百姓,何人会说她一句不是,只怕还要赞她一句不以亲疏为政。
他佝偻着腰,低声问道:“已成定局,又何必急于一时,在丧期登基,怕要落下不孝的罪名。”
“文孜夫要等,因为他没有人心;文聿策要等,因为他不得天时;可我不需要。天时利我,外邦亟亟于内,齐城安稳上元已定;地利利我,异心者皆被我困于此处,宫内布防易守难攻;人和利我,民心向我,有能者皆臣于我。”
她无须等,无须冠冕堂皇的理由,无须遵循礼制,她有足够的实力、足够的根基、足够的野心能够成全她做任何想做的事。
“天子……”邹邈低头唤道。
“舅父,罚你禁足,或者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你挑吧。”
“邹氏言语莽撞,自请受罚。”邹邈终是一揖。
文懋卿下阶将他扶起,和颜悦色道:“多谢舅父理解,懋卿近来还未想好昊蕉台登基大典之礼如何筹划,不如让屈宗伯与舅父一起为吾斟酌?想来有舅父为典范,舅父的朋友也能理解。”
邹邈明白,文懋卿这是要敲打他一人,好叫他帮着让所有知道陈年旧事的人都好好把嘴闭上,他心中憋屈,可他此时怎敢不从?怎会不从?
文懋卿知道,那些抓住她身世不放的人,忠心文家的有,为世家利益的有,有心思的自然也有,所以她一来表达尽天子之责,二来告诉他们,她的身世不会对他们的利益有丝毫损害,三来敲打这些人,违逆者,杀!
最重要的是,她要告诉世家,她才是天子,是他们要护着、守着、敬着的人,想内乱,只有死路一条。手中扶着的人迟迟没有回应,文懋卿垂眸,重复道:
“舅父,予一人说,有能者皆臣于我。”
“臣,听天子命。”邹太保终是屈身伏地,行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