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烫金请帖被人揭开,父女俩齐齐望向上面的端肃字句,皆不发声。
李天德自认为自己小心谨慎多年,唯恐行差踏错一步,最后还不是栽在了自家闺女的手里。
良久之后,大汉才用指甲刮了刮坚硬的胡茬,下巴通红一片。
他小心提议道:“咱们惹不起侯府,躲还来不及吗?”
女童挠了挠小脸,斜倪自家老爹一眼,凉凉说道:“爹,你有没有想过……咱要是不去,不就等于拂了侯府的颜面?”
这一眼颇具震慑之意。
方才振振有词的李天德,顿时脖子一梗,下意识缩小了音量。
“那、那便去罢?”
“李月角”抬眼看向了她这个便宜老爹,芝麻绿豆的小官,胆子也只有芝麻绿豆大小。
她疑道:“真是奇了,爹,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李天德气得头冒青烟,“还不是你这死丫头!非要让你爹架在火上烤!”
说罢,他左右张望,突然压低了嗓音,悄悄问道:“闺女啊,快给你爹透个底。”
“镇北侯府的这场马球会,若是去了,咱俩可要担上干系?”
自幼肩负“天生神通”这一美名的女童,此时此刻,她煞有介事的说道:“自然是有的。”
“怎么说?”
却见她仿佛老僧入定一般,沉默片刻,才从兜里慢慢掏出了五文钱。
“天大的干系,也不过在这五五开之间。”她淡淡道。
大汉的视线随之落在了这五枚铜板上。
他也不来那一套迂腐的男尊女卑,只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那要是不去呢?”
“李月角”倏然收声。
小小的一节指腹,先是压在了其中一文上,随即挪到了一旁。
她道:“这是你我二人,在这帮权贵老爷们眼中的分量。”
说罢,接着又挪远了一枚。
“这是爹在官场靠自己单打独斗,侥幸升官发财、甚至拜相入阁的机会。”
说到此处,她突然小脸一拧,皱着眉头,言语恳切道:“女儿错了,这个要紧,应该第一个说的。”说罢,眼中竟还掺着零星半点的懊悔。
如此这般诛心刺耳的话。
李天德听闻这话以后,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个不孝女,真真是气煞老子也——!
大汉的面上挂不住,吹胡子瞪眼,伸手就要揪她耳朵。他近乎咆哮道:“你这臭丫头!也不盼着你老子点好?”
女童见状闪身一躲,轻松躲过了来自老爹的“慰问巴掌”。
她慢咳一声,压下了嘴边的那点笑意,随即换上了一副正色:“爹你听我说完——镇北侯所出二子,老大不受宠,老二不争气。”
“镇北侯为了他家老二日后能够顺理成章的袭爵,不惜大费周章,洋洋洒洒办了这场马球会,到时云集权贵,方便造势。”
须臾之间,伸手又捻去了两枚铜钱。
她坦言:“我和他家老大平素有些交情,虽然不多,亦可勉强称作为同僚。”
说到此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那张冷面少年的脸。
她眸光微动,眨眼间便将其抛诸脑后。
“女儿观察多日,此子野心勃勃,是个不甘居于人下的主儿。”
女童眼中泛着精光,“若是替他扳倒了老二,日后承袭爵位……咱们李家可是头功。”
大汉听到这一番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老子就知道你和那小子还有来往!”李天德怒道,“这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事?什么袭爵不袭爵的,这也该是人家镇北侯该操心的事儿!你往里面瞎凑什么热闹?”
“我早前就和姓萧的那小子讲好了,咱们不走正门,后门入。”
“那也不成!”
李天德哪能让她趟这趟浑水,他索性板起了面孔,加重了几分语气,“你这死丫头!出的都是些什么馊主意?你娘亲先前是怎么教你的,性子万不可如此张扬激进!”
“况且你乃选秀之身,名声还要不要了!”
“还有啊,你老子做事一向光明磊落,是决计不可能走后门的!”
这厢本来就借了侯府的东风,等闲之流定要去攀附一二。他李天德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良心,坚决打着过世的夫人训诫的旗号,死活不同意这件事。
他大手一挥,萌生退意,便想将此事草草揭过:
“干脆称病在家,一推了事!”
女童定定地凝视着她爹,一言不发,李月角却看出了她的心思。
“不错。人食五谷杂粮,身上难免会有病痛。”她正襟危坐,缓缓说道,“世人皆说:百善孝为先。女儿这就去回了侯府,先谢过这封请帖,再言明父亲病体不便出门,请侯府多多海涵。”
“……等下!”
事情居然如此顺利。不孝女今天居然没和他唱反调?
李天德心生警惕,狐疑道:“你这丫头……怎么突然变得好说话了?”
女童风轻云淡地望着他,随手丢下了最后一记重磅:“爹铁了心要拉着全家下水,女儿还能拦住不成?”
“你这小兔崽子,胡说什么?!”
“爹。”她说得一字一顿,“若是不去,咱们可就直接得罪这位侯府嫡子了。待他日后青云直上,可是会记着咱李家‘不走后门’的规矩了。”
此话一出,大汉便如遭雷击一般,浑身卸力,重重地倒在了床榻之上。
木床适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惨音调。
他双目瞪大,恍然回神,似梦游一般拽着身旁闺女的小手臂,“……这小子真有这般能耐?”
某人那张冷淡的脸,再次不合时宜地飘过。女童点头肯定,“侯府嫡子,睚眦必报。”
李天德闻言,久久不语。一时之间,父女俩人又陷入了僵局。
片刻后,他方才叹了口气,说道:“你看你平日里都交了些什么人……”
大汉思绪万千,倏然间转过头,目光投向了搁置在一旁的四文铜钱,私下斟酌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你的神通……还能算到这些?”
鱼儿上钩了。
听到这话后,“李月角”眼中精明乍现,立马脱口而出:“不错。”
接着,她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说得顺理成章,引得她爹诺诺称是。
“此事,女儿约莫有七成把握。爹只管等女儿的好消息。”
大饼从天而降,砸到脑袋上七荤八素的。
李天德方才还试探着,慢慢又转成了犹豫。他指了指最后一枚铜板,“那这最后一文,你又有何见地?”
女童两眼一垂,两掌一合,竟将五枚铜板尽数收回衣袖。
什么洁身自好,什么光明磊落。
她面无表情的说道:“爹一月才给女儿一文钱作零用,真是两袖清风的廉洁好官,抠搜至此,世道可叹!”
“你这小兔崽子!皮痒了是不是!敢消遣你爹?!”
搁这净瞎扯。
李月角眼皮子一跳一跳,不免汗颜。
瞧着这女童身姿娇小,一脸的稚气可爱,居然是个爱玩脑筋的主儿。
李天德左右说不过他这顽劣闺女。
良久过去,他将手背覆眼,轻轻说道:“你这丫头,脑瓜子也像你娘一样活络。”
“爹没这个能耐,不掺和你的事,就不去了。”
“你且去吧。”
“李月角”愣怔一下,莫名有些感动。
“爹,球场路途遥远。”她说得艰难,“女儿没钱坐马车……您支援点呗?”
“滚——!”
路上车马熙熙攘攘,李天德终究是放心不下他这唯一的宝贝闺女,一齐将她送到了郊外球场。
他坚决否了死丫头的走后门计划,刻意避开了诸位大人们,一路规规矩矩,行至正门,将名目递出。
门口把手的侍从接过名目,斜眼打量起了眼前这两个衣着过于朴素的父女,不免嘀咕几分。可手头上的这一封请帖,笔墨纸质做不得假,货真价实,直接标明了两人的身份。
“进去吧。”
他脸上挤出一分恭敬,侧身让开,目送二人进场。
“爹,你怎么跟做了贼似的。”
女童拉了拉大汉的衣角,悄声说道。
侯爵二字,到底是用真金白银堆砌出来的。区区一场马球会,竟能作出堪比元宵佳节的奢豪。
李天德哪里见过眼前这般气派的排场,不禁暗自乍舌,感慨万千。
他叹息:“还是有钱好啊。”
女童却摇头:“不,还是有权好。”
偌大一个马球会,会场上皆是冠盖云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暗流涌动。李月角审视一圈,陌生眼熟皆有,更有此时意气风发,将来大厦倾覆者。
李家父女身势低微,上不得球场中心座位,只能憋屈在球场一方小小角落。
宝马良驹,泥点翻涌。
望着远方的草场和骏马,视野虽不佳,李天德却很是知足,甚至慢悠悠品起了桌前的好茶,“哎呀,有免费的茶果,还有免费的马球看,这趟也算不亏。”
“李月角”早早落了座,她四处张望,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见女儿的心思飘忽不定,大汉抿下一口茶水,装模作样,幽幽问道:“闺女,你找谁呢?那个侯府小子?”
“爹,我要如厕。”
左右瞧不见人,她难得生出了一丝急切,动用了万能借口,借机开溜,却被一旁的老父亲拉住。
李天德紧紧捏着闺女的手腕,眸光深沉,语重心长的说:“爹就吩咐你一句,做任何事需得谨之慎之。”
他觉得分量还不够,于是又加上了一句:“这些人没一个是我们惹得起的。你那个身份高贵的小同僚,爹也知晓一二。他有名无实,处境尴尬,攀升之路注定坎坷。”
“……女儿明白。”
“去吧,小心点。”
“嗯。”
大汉刚一松手,女童立马撒开脚丫,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哎呀,女大不中留了。”他瞧着闺女的背影,啧啧叹道,“孩他娘啊,你且在天上保佑她罢,只靠为夫一人是不成了。”
下一瞬,一口滚烫的浓茶便呛在大汉的喉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