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空气地流动逐渐凝滞,藤纹的异动慢慢恢复,甚至染上了寒意。沐灵忱抬起头,顷刻间便被眼前纷纷扬扬的雪景所震撼。
鹅毛般大的雪花眨眼间便糊住他的睫毛,透过朵朵雪花的缝隙,一棵披上雪衣的参天冰树浮现在眼前。脚下厚重的冰层的告诉沐灵忱,他已经不在人界。
虽然知晓楚寂施法带他离开了丰山,沐灵忱却没想到,她会带他来到这么个陌生的地方。
这等极寒之地除了极北之地,便只有魔界的寒冰炼狱了。
沐灵忱想到了那个传闻,魔界的寒冰炼狱封存着世间的根本,参天的魔树连接着世间的生机,而那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魔主沉眠于寒冰炼狱。
沐灵忱也不知他是何时何地听闻了这个传说。他曾向临夏师姐说起过此,但临夏却对这个传闻没有丝毫印象。
那时,沐灵忱才发现,他刻印于脑海的传说似乎只是他的幻想。
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这里是?”
沐灵忱仰起头去看楚寂,被打湿的睫毛让他忍不住眨眼的冲动,他努力了许久也没看清眼前之人的神情。
“魔界,寒冰炼狱。”
褚寂无奈加重了寒冰炼狱的霜雪,这才从那阵磨人的阵痛中缓过神来。好在萧雅没有继续作死,她的气息也逐渐平静。“这里可以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这感应到熟悉的气息,冰树的方向传来了灵兽们的啼鸣。
沐灵忱直起身,只见布满冰霜的枝头露出了许多熟悉的兽面,白色的魇兽站满了枝头,好奇地俯视着来人。
“灵魇……”还是白色的灵魇兽。
沐灵忱惊奇不已,又见满是白被覆盖的天地间出现了抹极其显眼的黑点。
随着黑点逐渐靠近,黑色的山羊头显露,沐灵忱更是确认那是一头与廖卒长老那只灵魇兽一模一样的灵兽,只是山羊背上有些突起,长丝状散落的兽毛下似乎有虫子在蠕动。
“扭动的虫子”很快便露出了真容。
一团毛茸茸从羊背上滑落,挤出了水帘般的长毛阻碍,向沐灵忱所在的方向奔跑而来。
沐灵忱在脑海中搜寻过一众灵兽书籍也没有找到与那团毛茸茸对应的灵兽。
如犬似熊般的生物越发靠近,又似闻到了什么陌生的气息,在离他不远处猛然停下,不安地转起圈,不敢上前。
不知为何,沐灵忱心中浮现出“混沌”两字,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挤入脑海。
仍是这片寒原,却不见高耸云天的冰树,只有一团巨大的黑影伏在冰面。
似熊的巨兽睁开双眸,爬满岁月痕迹的兽眸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身前的白衣女子,垂散的长毛下褶皱恒生,时间似乎在它身上如烟云消散般快速流逝。
眨眼间,混沌便白了毛发,圆溜溜的瞳孔缓缓合上,尝试站起的四肢只留下了不甘。
“你看,只要你靠近这里,厄运便会随你而来。”
白衣女子转过身来,她身后的巨兽随着生命的终结化成了点点星光,如炭火熄灭前散落的火星般,那些黑红的星光照亮了白衣女人的脸庞。
沐灵忱对那双眼眸再熟悉不过,可那白衣女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让他心惊。
那柔和的眉角下鼻尖若刀,冷光闪烁,似有水珠洒落那过于白皙的脸颊。淡白的薄唇下被尖锐的线条勾勒,为端庄的面颊增添了许多疏离感。
那双流转着浩瀚星空的眸中尽是冰雪,仅是一眼,沐灵忱几乎便被那双眼睛中的寒意冰冻,呼吸停滞了一刻。
楚寂绝不会对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仿佛她们未曾相识,仿佛她们是互相深恶痛绝的仇人般……
沐灵忱有些心慌,等到那些画面消失,他慌张地擦拭干眼睛,再次抬头去看楚寂。
白雪几乎覆盖了她的外袍,将她也添上了层雪衣,她似乎真的穿了身白衣,也真的是在冷眼望着他。
沐灵忱害怕了。
隔起一层屏障将白色花朵们挡在空中,褚寂扫落他额间的风雪,她发白的唇色渐渐涌现出红意,恢复了正常。
她没有继续遮掩,将原有的相貌展露,等待着身前之人的诘问。谁知沐灵忱并没有惊讶,反而松了口气,更加用力地环住了她。
“我好像做了个梦,你狠狠地盯着我,还说我很晦气。”沐灵忱添油加醋地控诉起对方。
实则他的泪意早已控制不住,看清了眼前之人后,他突然觉得,只要她不再用那样的眼神对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楚寂是什么样的面容,又或是拥有多么难以接受的身世过往,他一点也不关心。
抬眼之前,沐灵忱十分害怕幻觉成真,她真的厌弃了他,又或是对他的情意满心抵触。可看到她眼底的柔意,沐灵忱心中的不安立刻被挥散。
他只知道,楚寂回到他身边了……
沐灵忱想把身体融进她的胸膛,成为她身体的热源。带着对眼前一切的怀疑,这个拥抱,他用尽了全身力气。
直至酸胀感从手臂传至心口,沐灵忱才放心了些。
“你都说是梦了,梦里的东西当不得真。”腰腹处被捆得刺痛,褚寂只得弯下了腰,去撑开那处紧致。
“我知道。”沐灵忱放松了些,将头埋得更深。“我只是……那个梦太真实了……”
真实到,沐灵忱怀疑那些画面真的发生过。
“你说……我会不会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他抬起头,露出湿透的眼角,水汽仍旧萦绕在琥珀般的眼珠上。
“……想什么呢。”
“啪啪~啪啪~”一阵急促的声响打乱这份静谧。
小家伙被主人忽视,又被透明的屏障困在几尺外。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眼见缺心眼的主人将它抛掷脑后,这才跺起脚,尝试着吸引注意。
这方法很有效,沐灵忱转头便忘了心中的猜想,将注意力放到了漫天飞雪和成群的灵兽上。
褚寂看着他好奇的目光,心却有些沉。
转世后,应该记不得前世的记忆了吧……
褚寂不太确定,她没有相关的经验,也算不出这种问题的答案。
没了阻挡,小家伙欢快地绕过沐灵忱,一头撞向褚寂。它尝试着跳进褚寂怀中,却因为体型原因无法成功,只得呜呜地哼叫起来,看起来十分委屈。
“它怎么了?”沐灵忱想将毛茸茸抱起,可小家伙似乎不怎么喜欢他,他试了几次,都被躲过了。
褚寂没有惯着它,拉着沐灵忱向树下走去。本就是寂无名那傻子强塞给她的,她正对这只混沌的去处十分头疼。
“它说它饿了,就要快要饿死了。”
褚寂说完,小家伙顺势倒下,将肚皮露出,仿佛真的断了气。
看着它装死的模样,褚寂眸底的颜色暗了几分,不动声色地拉着沐灵忱继续向前走。
“别管它,这里魔气充裕,它饿不死。”
“嗷呜~”
小家伙不服气,跟在两人身后喊叫起来,却没能再引起关注。
沐灵忱对她的脸很是关注,傻傻地盯着褚寂,踌躇了许久才开了口。
“这就是传说中的魔树吗?”问的是魔树,眼睛却仍盯着褚寂,生怕她会消失不见。
身前的树身爬满了五彩的脉络,那涌动的光照起伏似乎是在呼吸,又像是一颗心在跳动。
魇兽们将她们团团围住,那头黑色的魇兽似乎是灵魇的首领,白色的兽群为头领让出条路,黑色的魇兽走到了褚寂身侧,亲昵地蹭起褚寂。
沐灵忱看看褚寂,又看看成群的魇兽,明白了什么。
世人只知魇兽守护着生命树,却无人能想到,传说中的生命树是棵魔树。那些传闻中总是说,生命树许是随着天界的陨落一同消散,以至于无人寻到它的踪迹。
而这棵魔树,似乎又在所有流传下来的传说中销声匿迹。
沐灵忱深知,就算世人知晓真相,也必定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毕竟,维持世间秩序的怎么能是个下贱的魔呢?
下贱?魔族?
沐灵忱被自己心中突然浮现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更不可能将魔族与下贱联系在一起。可等他静下心后,那道突兀的声音又消失不见,寻不到踪迹。
“有人称它为魔树,也有人喜欢叫它生命树。”
褚寂抓起沐灵忱的手,将他的手掌心贴上树身。淡色的藤纹仿佛拥有了生命,涌动出与树身一样的脉络起伏,甚至在他手腕涌动起来。
心中的异样被置之脑后,沐灵忱有了新的猜测,他拔下发间的木簪,将那云纹木簪贴在树身。
果然,木簪仿佛受到了召唤,慢慢与树身融为了一体。
被心中证实的猜测吓到,沐灵忱红润的唇瓣开开合合,哑声在原地。
心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你只是不愿意相信……你还没看清你自己……]
“我……”沐灵忱变得有些犹豫,“所以你是……”
他看向高耸的树身,结上冰霜的透明叶片正随风摇曳,不时落下些如细沙般的纯粹灵气。
褚寂点点头,“我没有骗你。”
“其实,我只是借用了它的寿命,与它共生而已……”
沐灵忱根本听不清褚寂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内心阴暗的想法淹没。他默默运转起心法,可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算得上聒噪,让他无法静下心。
[她是魔树,你又是什么?你不过是个凡人,就算你修炼到了顶峰,也永远无法跟上她的脚步。你不过是她与天同寿那条长河中不起眼的一粒沙石,迟早要被磨成粉齑,留不下一丝痕迹。]
[不可能。]沐灵忱默默反驳。
[别自欺欺人了,你不如问问她,那些修炼至大乘期,即将渡劫升境的修士们都去哪了?]
[天界早已不复存在,你觉得那些人会去哪?小可怜,你若是不早点看清她的真面目,怕是连尸骨都不剩了。]
那声音与他的声音相同,却总是唱着反调。
“楚寂……”沐灵忱一刻也不能忍受那道声音。“我好像……”
“褚寂。”
他的话被打断,沐灵忱看向来人,一个年老的和尚从雪地中缓步走来。
沐灵忱认得她,魔尊护法虚芹风,他在法元宗与这位护法有过一面之缘。
他记得,这位护法是去寻魔尊寂离……
魔尊寂离,魔主复生,寒冰炼狱……
楚寂……褚寂……
沐灵忱恍然大悟,“魔主褚寂。”
他这一天受到的惊吓实在不少,可给沐灵忱十万个胆子也不可能将魔主和天玄宗的老祖联系在一起。
“……所以魔界是想和修仙界开战?就连魔主也卧底天玄宗了?”沐灵忱沉默许久,在虚芹风走近时突然语出惊人。
[……]
那莫名其妙的声音没了动静。
“什么?”虚芹风一个趔趄,好险栽进雪地。
“这就说来话长了。”褚寂还想解释,沐灵忱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脸色凝重道:“我可能有心魔了,不然就是要被夺舍了,你快帮我看看。”
“啊?”虚芹风一个不稳,手中的佛杖脱了手,又一个趔趄。
褚寂这是从哪里拐回来的小孩?怎么净是些胡言乱语。
虚芹风费了些力气,终于在魇兽的帮助下站稳,抬眸就见褚寂搭上了那名男郎的手腕,自然地探查起对方的灵海。
那小男郎露出雪白的手腕,藤纹仍在流转,闪烁的光芒与树身的脉络交相辉映。
虚芹风愣在原地,见两人贴近的衣角纠缠在一起,还以为她看花了眼。
她不可能不知道那藤纹是什么东西。
毕竟也是活了千万年的和尚了,虚芹风拍了拍发旧的僧袍,又将魇背上的小家伙捞起。她没有打搅褚寂运转魔力,只是额间几乎不可见的细纹展开,睁开了一只金黄的眼眸。
一叶晶莹落下,晃眼间,那位明眸皓齿的小男郎在虚芹风眼中变成了一位剑眉冷目的男人。
虚芹风余光扫到对方腰间的祭尘剑,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真是作孽啊……
她就知道,这两人最终还是要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