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雨在一周还没有停下的意思,顶着这场大雨,林季将兰峰送上了马车。
那日他离开后,兰峰就又病了。他现在的身体实在受不住这反复无常的天气,或许平州温暖舒适的日子更适合他。
在达利干死后,杜兰面见昌武帝,将达利干勾结行刺者一事全盘托出。昌武帝大怒,但看在杜兰的诚实和她谦卑的态度上,他没有继续追究。大盛与幽族的和谈在达利干火化后继续进行,他的位置由杜兰接替,最终在合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大盛开放上源赤庆两地与幽族通商,但杜兰并没有向昌武帝索要天璇木,在她离京前一天,他们在药材铺见了一面。
“多谢。”杜兰从林季手中接过一个小盒子,对他点点头。
“不必,我们只是各取所需。”林季看向她,点点已经在杜兰手中的木盒,“天璇木,我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希望你能遵守约定。”
杜兰笑了起来。
她将几缕碎发别到耳后,笑道:“我见识了你的手段,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达利干会在乎他的孩子?”
“每个人都会有在乎的东西,”林季说,“听说达利干这几年一直在幽族与大盛边境活动,我稍微打听了一下,与他来往的大多是僧侣道士。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在你父亲提出将你送去逐鹿部时,他最开始是反对的,对吗?”
“你也许不知道,边境那边因为连年的战事,不少寺庙都搭建了赎罪台,可以让阵亡将士的家属前去诵经祈福,说是可以为死者免除杀孽,来世投个好胎。达利干的幼子今年年初因为疫病离世,这是他夭折的第五个孩子,唯一活着的孩子也被你父亲送去逐鹿部首领那边当伴读。”
林季抱起手臂,靠在柜台后,他的声音伴着雨声飘来,夹着懒懒的倦意。杜兰不知道他是真的疲惫,还是觉得现在说的事情不必耗费太多心神。
“达利干也许会反思自己,是否是年轻时候作孽太多报应到后代头上,是否是错信了他人,贪图太多,但无论是哪一点,都绕不开你的父亲。”林季淡淡道,“他们之间的情谊在双方的猜忌下所剩无几,总会在某一次争吵中爆发出来。智者是首领的左膀右臂,达利干原不该带队去逐鹿部的。”
但林季猜的很对。
杜兰望向眼前的男人,比起他们,他还很年轻。他拥有漂亮的皮囊,也拥有聪慧的头脑。
还有一颗狠辣果决的心。
“所以你让我用天璇木逼着达利干自杀,”杜兰问,“如果天璇木没有拿到,逐鹿首领或许会迁怒他的孩子,那你又怎样确定他会为了这点稀薄的血脉自尽呢?”
林季也笑了笑。
“赌一把。”
他说。
他从知道达利干和瓦恩联系后就没打算让他活下去,如果不是祁嬴入宫久久不归,他不会这样早的处理他。林季想从达利干嘴里套出来瓦恩的消息,但他怕来不及,怕昌武帝借机处理祁嬴和长公主,于是直接让杜兰动了手。
杜兰手中的假天璇木是个足够的把柄,毕竟她的哥哥还在逐鹿首领手上。林季从杜兰的话中注意到那下给逐鹿部首领的毒并非是猛药,得需要时间徐徐图之,想来他们还有后手。
杜兰要的远比她说的多。
如果有可能,林季不愿意现在同他合作。只是现在祁嬴已经去了辽东,他必须保证幽族不会在此刻倒戈北狄,让广信侯和祁嬴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他希望逐鹿部首领等等再死。
“他不是为了自己的血脉自尽,只是为自己寻个体面的死法,”林季看向杜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牵扯出他和北狄的关系,你们的首领还会让他活下去吗?”
杜兰听到林季的回答,轻轻一笑,她显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没打算追问。她看向林季,道:“幽族会遵守和约。”
说完,杜兰走进了雨中。
她走后,林季猛地呛咳起来。一场大雨淋的他透心凉,风寒隐隐有卷土重来的意思。可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很多,外祖也病了,他一边请大夫,一边整理着家里还能动的药材。当初在行安楼,林季本打算问清楚祁嬴用天璇木到底是治什么,被达利干一打岔,这件事被祁嬴含糊过去。
他不知道祁嬴身上还有多少药。
送走外祖后,林季没有回家,而是住在了药铺,他和掌柜将原本准备送去丰州店里的药匀出来一些,让他的大儿子送去辽东。听说辽东那边已经再次和北狄交手,只是不清楚具体情况。林季在药铺里一连坐了三日,坐的他腰酸背痛头晕眼花。
掌柜合起账本,叹了口气。
“丰州那边来了消息,说是东西已经送去了交战地,只是他们没让过去,不知道祁世子的情况。”他说。
林季揉揉眼睛:“七天了。”
祁嬴到辽东已经七天了。
之前林季算过,丰州和平州能支援给辽东的粮食不多,加上他们现在的存粮,满打满算能撑半个月,实际情况只会比他算的更差。
祁嬴拖不下去,北狄也一样,北狄人长途跋涉,身上不会带很多粮草。他们会选择最合适的时机猛烈进攻,来攻破成阳关。
穆嘉辰没再来找过自己,和亲一事像是从未被提出一样,似乎是轻飘飘的揭了过去。
林季知道,他们都在等。
北狄在等机会,祁嬴在找破绽,京城在等捷报。
……
“呸!”
晏飞被人从倒塌的城墙中拽出来,他脸上身上都是黄褐色的土,一说话鼻子嘴巴都土气。见到祁嬴指挥着守军迅速将城墙复原,还有心情对外面的北狄主将吹口哨挑衅,当即暴怒大吼:“祁嬴!”
“出来了,”祁嬴抬手将人拎起来,顺手给他拍拍,“叫你躲你不躲,傻站着干什么?”
“保护着努啊,”晏飞甩开他,“辽东就这么三台能用的了。”
祁嬴只是点点头,说:“能够着北狄人吗?”
晏飞嘴角一抽,底气不是很足:“够不着。”
“你死了还能活吗?”祁嬴又问。
“活不了。”晏飞烦躁的抓抓头发。
“这不就得了,”祁嬴说,“孰轻孰重,能分清了吗?”
他将抓在手中把玩的碎石扔到一边,冷下声音:“令行禁止,让你撤你就撤,我心里有数。辽东现在要紧的不是那几台努,而是人。”
辽王死后,北狄人频频骚扰辽东,新上任的主帅是个愣头青,跟着北狄硬碰硬了几次,损失了大半兵力不说,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后来广信牵制住了北狄,让辽东终于能喘息片刻。
昌武帝原本想要穆嘉辰过来,趁此机会重整辽东防务,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知道穆嘉辰那纸上谈兵的计谋无法在这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存活,只能答应自己带都城卫来。
他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晏飞听完,不再说话。他低着头,抹了把脸。
“北狄的投石机只能砸了外城门,”他说,“我们的弓箭也够不到他们,难道就这样耗着?”
祁嬴看着远处的北狄将领,说:“当然不是。”
“我比他更想赢。”迎着北境的寒风,祁嬴抱着自己的头盔站在墙上,他与那位强壮的北狄将领四目相对,忽然扬起一个笑。
“但他比我更急。”
北狄长途跋涉,能带多少粮草。从他第一天强攻猛攻都没能打开成阳关外城门那一刻起,北狄就丧失了先机。祁嬴带人死守在这里,城墙砸坏了立刻修,北狄人爬上来就捅下去,守军伤了就立刻轮换,直接将这里铸成了一座铁墙。
他就是不出去,就是守在这里,好似之前在广信单骑取人首级的意气没有了,变成一个胆小鬼。北狄将领让人站在城门外骂他,晏飞听着火都大了,扭头一看,祁嬴蹲在一边睡着了。
睡前祁嬴嘱咐守军骂回去,守军里有个人才,北狄语说的特别溜,现在正扯着嗓子对吗。
“他爹的,骂的真脏。”一边都城卫的熟人上来,手里还拿这个铲子,“世子,哎,世子醒醒,城墙修好了,按你说的,手边能用来加固的东西都用上了。咱们今天晚上还是三队兄弟轮流守着?”
祁嬴睁开眼。
都城卫那些金贵的少爷们一路上怨声载道,来了辽东第一天就都被石头砸懵了,一些人当场砸出来血性,要跟着北狄人拼命,剩下的大部分闹着要回去。祁嬴说请便,想滚可以滚,想活出个人样的,想建功立业的,就跟着他。
这地方不是京城,他们人生地不熟,身边站着好不容易等来支援的守军,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有的还吊着胳膊。他们看着情况,也说不出来走了,每天一边问候北狄人八辈祖宗一边砌墙。
“留一队,”祁嬴站起来,“对面一打,就让他们撤,其余的人跟着我。”
“有没有胆子跟我出去溜一圈?”祁嬴按着他的肩膀,问道。
是夜,北狄营帐内没有人安眠。他们来到辽东多日,粮草已经快吃完了,到现在都没有攻破成阳关。他们原以为成阳关就像谷阳关一样脆弱,但谁承想,自从那个叫祁嬴的人来了以后,他们的城墙就好像自己会生长,怎么也砸不破。
加格尔自诩是北狄最骁勇的战士,他嘲笑那被祁嬴收掉脑袋的主将,在王的营帐前发誓自己会攻破辽东大门。可一连九日,他们都没有进展。队伍里已经有了些别的声音,这是他不可忍受的。
“凌晨,”他最终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等他们睡下,我们就攻城。”
“可我们的投石机还没准备好。”副将提醒。
“我们等不了了,”加格尔说,“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我们应该退回谷阳关,等待王的支援。”他的智者说道,“王要我们攻破谷阳关,我们已经做到了,加格尔,回去等待你的奖赏吧。”
加格尔摇头。
“不,”他阴恻恻的盯着城门,“不。”
“广信的小崽在嘲笑我,”他说,“他站在那里,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让他的士兵辱骂我。”
“你太敏感了,”智者劝说,“他就是想要激怒你,加格尔,别中他的计。而且,是你先放任手下去骂人的。你别忘了,他杀了齐格力。”
加格尔嗤笑一声。
“齐格力是个愚蠢的家伙。”他转头对副将说,“去将投石机推过来,听我指令。”
智者不再说什么,他心里想,你是个比齐格力更愚蠢的家伙。
夜色渐深,加格尔看着月亮,他算好时间,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投!”他大喊。
咻——
巨石飞向城墙,轰的一声砸在上面,刚刚修复好的墙立刻塌下去一块,远远能听到一些慌张的声音。他们叫喊着“敌袭——”,四散而去。
“投!”加格尔指挥,“先锋组准备!”
几队人搬着工程梯跑过去,他们将梯子架在城门外,快速向上爬。他们的身影在城墙面前好像一个个黑色的小虫,加格尔死死的盯着他们,看着最前面的人。
那个人一路畅通无阻的爬上城墙,没有被大盛人打下来,加格尔眼睛一亮,立刻抽出刀,迫不及待的喊:“杀过去!”
“这不对!”智者拽着他的马,“有诈。”
“什么?”加格尔甩开他,“你在做什么?”
“勇士,大盛在和我们耍诈。”智者说。
“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加格尔说,“我们趁机拿下他们。”
勇士拒绝他的劝说。
加格尔一夹马肚跑了出去,智者眼睁睁的看着他跑进了弓箭射程,气的在原地直跺脚。
“愚蠢!”他咬着牙说,“你等着死……”
话没说完,城墙上忽然亮起一排排整齐的火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从智者背后升起,他下意识的向后看去,惊呼一声。
黑夜中,祁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城内绕了出来,他身着银甲,身下的战马安静的吐着热气。
“你怎么不跑呢?”他听到年轻的大盛人说道。
……
“小少爷!”
午后,五娘从门外跑来,这几天家里水粉铺子受益不错,新推出的养容膏卖的火爆,她在水粉铺子做事的朋友送了她新的胭脂,她喜欢的紧,天天涂着。
人走的一近,香脂味就围过来,林季一闻更头晕了,赶紧起身打开了窗户。
“怎么了?”他问,“丰州铺子有消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