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开脸,白色顶吊的冷光下,她的唇色也愈发冷了下去。“那我换个问法,你老板强迫你?”
“只是正常的商务活动。”景迟不愿多说。
“你们记者的工作还要包括陪老板应酬吗?”时厌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脑中又回响起刚才那男人说的话来。明知道对方有妻室,还自愿充当对方的女伴,这算什么?一些恶毒的话差点冲口而出,被最后一丝理智遏住。“你的原则呢?为什么不拒绝?”
“不是所有人在面对问题的时候都可以潇洒说不啊……”景迟似是抱怨,又似只是单纯在叙述,俯身去揉被高跟鞋折磨得酸痛的足踝。
时厌上前一步,几乎没有多做思考便蹲下身去,拨开她胡乱揉按的手指,凭着记忆精准摸到她上次扭伤的位置,以着不算娴熟却也勉强专业的手法轻轻揉了揉。
景迟立刻“嘶”了一声。时厌皱眉看她:“自己的伤自己都不在意,指望别人去心疼吗?”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不禁恼恨地暗自咬牙。
“除了你也没人会心疼我。”景迟低声咕哝着。
时厌顿时怔住。
发现她停顿了手上动作后,景迟凝眸看她。“换个角度去看,阻碍也可以是梯子。时厌,这是我的工作,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别担心我了好吗?”她原不必向任何人解释,自己选择答应和总编一起来这个酒会本就是以记者的身份来拓宽人面,至于总编心里怎么想,那些不相干的人又怎么看她,她根本不在乎。
可她没想到的是会在这里遇上时厌,而时厌在乎。
其实景迟并未说什么过分的话,可那一瞬间涌上的怒意仍是掌控了时厌的情绪,或者说更接近于一丝“恼羞成怒”的愤窘。她摔手站起身来,冷冷盯着她。“景迟,别把我当成刚才那个男人一样,你是谁的女伴,和我没关系!”
她用了“女伴”这个词,看来是真的生气了。景迟温柔地看着她,红唇翕动:“好,和你没关系。只是可不可以告诉我,此刻你在生什么气?”
时厌心头如蒙针刺,几乎想要逃离,可那语气偏又温柔得令她留恋难舍。灵魂就在那疼与舒缓的中间地带来回拉扯,她惊愕地意识到自己面对这样的状态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沉迷其中。像一场羞于启口的强迫瘾症。
景迟无奈地笑了笑。“还是说,你又要告诉我你才没有生气,毕竟你根本没有将我当做朋友。我只是你哥哥诸多前女友中不知名的一个,半点也不重要。”
“我没——”时厌听不下去,张嘴便要截断她的话。
可却被她更快地打断:“时厌,如果我没有足够了解你,我或许便要相信了。”她看她的眼神是那样的认真。“你希望我相信吗?”
“我没必要回答。”时厌心中如压着一团烧红的铁,又燥又疼。
“傲娇鬼。”景迟忽然低声咕哝。
“???”被喊的人一脸错愕。
景迟静静地看着她,须臾,她幽幽地说:“你当然不是他。”
那男人搂住她的样子,那张年轻又傲慢的脸顿时浮上眼前,时厌心中不快,索性便露出不屑的表情:“他是谁?”
景迟思索了几秒,“一个……自以为是的追求者?”
时厌也猜到两人大抵是熟识,此刻听她亲口承认是追求者,忍不住抬杠:“看起来勉强也算个青年才俊,没考虑发展一下?”
“考虑过啊。”景迟漫不经心地说,“可是距离太远了,异地会滋生很多问题,还是算了。”
“你辞职去找他啊,不就没异地了?”后悔两个字到底怎么写的?明明心已经在制止自己继续上赶着找晦气,奈何管不住嘴。
景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时厌冷笑一声:“看他那张狂的样子,想必也是有个好爹,你去找他,事业上的牺牲肯定能加倍补偿。”
“所以呢?”
被她看得心慌,可嘴上仍不肯服软:“这点牺牲你都不肯,看来也没多喜欢嘛……”
“时警官,我对你的指控有异议。”景迟忽然肃了语气,正色道。“似乎我从未说过我喜欢他吧?”
一丝隐秘的欢喜如同春日的溪流,缓缓注入心底。时厌清楚地感到浑身都松懈了下来,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哦。”
景迟柳眉一蹙:“哦什么哦,给我道歉。”
“给你道歉。”
“什么啊,快说对不起。”
时厌暗自咬牙,抬眼瞪她,却被那似嗔非嗔的眼波一横。“对不起……”终是低声说出一句含混不清的“对不起”。说完便抬手一拨颊侧垂发,恼恨地将它卡在了耳后。
“嗯,表现很好,我很开心。”景迟展颜笑了,她知道,刚才那一瞬她们共享了从前的某段回忆,她们的情绪是链接在一起的。那些青葱的记忆,关于别扭,关于吵架,不管由头是什么,多数时候总是自己拿了她的把柄,要她低头认错讲一句“对不起”。
时厌切了一声,不可抑制却有些耳热,慌乱中抛去一个疑问:“自以为是,你刚刚这样评价他。为什么?因为他试图干涉你的工作?”
“时警官今晚问题好多……”景迟似是在埋怨,可语气又是轻松的。
意识到自己窥探的心思,时厌有些懊恼:“你也可以不回答。”
“警官的问话当然要回答呀,毕竟我可是良好市民。”景迟支颐道,“我该怎么说呢?他追求我,用他喜欢的方式。或许我的不确定催生了他过多的兴致,甚至让他误以为可以主张我的事务。”
“坦白说,对于这样的行为,我的感受是不太舒适。”
“懂了,扣分呗。”时厌手心有些凉,忍不住便想那自己刚才的行为是不是也算是主张她的事务?所以自己也自以为是了?心有点虚,语气也自然弱了三分:“我认为他刚才的行为原点也算是在担心你。”所以,我也是。
景迟当然听不到她的心声,闻言淡淡一笑:“为自己罢了。”
这淡然的语气令时厌忽然心悸,为自己罢了?那么她呢?她又何尝不也是为了自己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有什么资格鄙夷那男人强横的态度,又窃喜她坦诚并无心仪对方的情绪?
一股被洞穿的冷意席卷全身,看不见的恐惧旋绕在脚下,似黑洞,又似深海的旋涡,时厌觉得自己正在飞快下坠。慌乱中信手乱抓,一个念头浮木般飘过:“这世上人人都有私心,无利之事,没人会做。”
“谁说的,你就不一样。”
“我?”
景迟抬手托着下颌,目光逐渐飘远。
“就算被你撞到这么狼狈的时刻,我心里想的却是太好了,时厌也在这里。”
“很奇怪的是不是?明明你才又删了我的好友,明明,你整整六年都没有想起过我。”
“可是,我总会记得你曾经对我有多好,那种好,不是举火向明月,不是锦上添繁花,更像是茫茫大海上指引水手远航的那座灯塔。”
她的眼神不再放空而迷茫,她深深地注视着她,眼底的柔情让时厌几乎便要不计后果地展露软弱,向她臣服下去。某个不知名的隔阂仿佛在那一瞬间瓦解了,连同隔阂一起瓦解的是时厌花费六年时间为自己套上的“皇帝的铠甲”。
“时厌,你是可以为我竖起城墙的女孩,只要有你在,我好像就什么也不再害怕了。”
看不见的恐惧消散了,一双手温柔地托举着她,将她带出了黑洞,带出了旋涡。
她重新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