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们在魔法使的建议下,选择赠送一些好心人所需的珍贵药材——只出钱的那种。千代本来什么都不想送了,但这馊主意偏偏是她提的,故此十分懊恼,好在接下来探视慰问的人络绎不绝,皇太子本人在离开英国前都亲自来了一趟,她代直子姬酬应招待、忙个不可开交,倒将此事一股脑儿忘去了爪哇国。
出院的前一天,那个长相浓墨重彩的年轻人普威特又来了,还带来一张药材订购单。
“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没买?”千代强忍住将钱要回来的冲动。
“没几天、没几天……”普威特挠挠头,“我们生活节奏很慢的。”
“您来得正好。”直子姬正在窗前舒展身体,进行一些体育化的活动,“我想请您拜托那位好心的先生,请他为我出具一张证明,证明我是被巫师所救,而不是自主避险。”
“原来您会说英语!”普威特一呆,“这词用得可真够专业的!”
“可以吗?”直子姬的态度相当强硬,千代就知道她在日本时那副柔和圆融模样是装的,她的直觉从不出错!
“应该……”
“不能‘应该’。要么别救,救这一次,反而等同于害我死得更惨……听说那绿光并没有多少痛苦,总比火烧要强些?如果没有这份证明,刽子手的名头那位好心人最起码也要担上一半。”
“这话也太可怕了,走出这道门我就会忘记掉。”普威特连连摇手,“哪怕找专业人士帮忙。”
千代不乐意了:“我不是说过吗?难道你忘了?火塔!”
“事实上我正是为这件事情而来,西园寺小姐。”普威特的发音字正腔圆,似乎回去苦练过了,“妄图袭击您的凶手抓到了,是日裔英国人,二代移民,从未踏足贵国。”
直子姬反而笑了:“即便如此,您也还不肯为我争取那张证明吗?未免太残忍了。”
“您早就猜到了?”千代大叫,说不好究竟是真凶的身份、还是直子姬的反应更令她惊讶。
“拙劣。”直子姬垂目微笑,随手剔了剔指甲。
千代只感到胸中一阵激荡,一颗心“砰砰”直跳。这到底是什么振奋人心的场合她不懂,但她就是——就是——
“您的脸很红。”普威特诚实地说。
“不关你的事!”千代凶巴巴,转向直子姬时声音又转小,“我去洗把脸。”
在浴室里她特意将水流拧得很小,因为迫切地不想屏蔽直子姬的声音。她听到直子姬和普威特聊起凶手:
“一问就招了,还挺自豪地说要为民除害……我们都以为凶手会隐姓埋名地躲藏甚至逃窜,但傲罗——就是警察——逮捕他时,他没事儿人一样在自己家店铺里看店!”
“幕后黑手呢?”
“这倒没说,可他的卧室里搜出很多信件,要知道您坐船往来两国的时间,我们的信使能跑一百多趟呢!”
“那么我还需要第二份证明,官方的,以便回去后进行一些政治上的报复。”
“这、这倒是应该的……那些信件如果能提取出什么铁证,我们也会通知您的。”
“那倒用不着,你们有你们的渠道与法子,我们有我们的,各凭本事,各算各的。”
“那凶手呢?”千代急火火地顶着一脸香皂沫子冲出来。
“死刑。”普威特干脆地说,“对没错,您可以这么理解。”
“痛吗?”
“不痛……吧?或许唯独这件事缺少一些反馈体验?”
“绿光?”
“不不不不不,那绿光其实是一种非常邪恶的……”
“我有个主意。”千代严肃地转向直子姬,眼睛眯着,香皂沫子快干了都不敢睁开,感到一张脸紧绷绷的,似乎比平常缩小了一圈儿,“先引渡他,然后让魔法使的联合会强迫阴阳寮秉公判处,您再借宫中贵人的手,命令乌帽子用上次那种火。”
普威特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样。“贵国……容貌和品德成反比吗?”他没忍住脱口而出。
千代恶狠狠白了他一眼,但没生气——普威特是她什么人呢?有什么必要?
她只在乎直子姬。
直子姬也在看她,眼神直勾勾,里面充满了……玩味,与审视。千代感到眼睛里一阵刺痛,大抵是香皂沫子飞进去了,连忙又转回浴室洗净。等她再出来时,直子姬就又跟从前一样了。
“她开玩笑的。我们无权引渡一个英国人,无论他自认是哪里人。”她笑着解释,见千代出来,便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去弄些饮料,“那么,两份证明,我是否可以拜托给您?”
“第二份没问题,我会想办法送到您手上的。”千代听到普威特如此保证,“但第一份……他……唉……”
“看起来我要好好斟酌一下这份礼物了。”不知为何直子姬的声音里却充满笑意,一阵纸张甩动的脆亮响声,大概是拿起了那张订购单……千代出神地听着,没留意热水从暖瓶里越流越多,直淌了一桌子。等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端着只能勉强算是温热的茶水回去时,直子姬已经拿着一支铅笔勾勾画画好一阵儿了。
“把那些最贵的都给他选上,吃了我们这么大礼,不好意思不为我们办事。”千代依在直子姬身边瞎出主意。
“他好意思。”普威特幽幽地说,“绝对,我敢发誓。”
“超预算了,顶我三个月的俸禄。”直子姬瞥了一眼。
千代艰难地计算起来,她甚至都不知道魔法使的钱与英镑的汇率,也不知道直子姬是怎么算出来的。
“您这是在挑什么呢?看哪个名字好听?”
“我对韵律与语素毫无研究,我只是在凑整。”直子姬将订购单递还给普威特,“这样剩下的钱还够您喝杯咖啡,顺便再为您的妻子带一件小礼物。”
千代这才注意到普威特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黄金圈。
白人男人的手,骨节粗大,毛孔夺目,甚至还要长毛,千代觉得那毫无美感。她不由得望向直子姬的手,便觉得十分正好,立时便遐想起它戴戒指的模样。大凡女人的手,长则凌厉,短则蠢钝,过瘦穷酸,过腴可笑,而直子姬就不一样了,她那双手比脸更美。
“您喜欢什么样儿的戒指?”她痴痴地问,一不留神说出来了!
这是个很冒昧的问题,直子姬和普威特齐刷刷地用一种很诧异的眼神盯着她。千代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脸不由得更红了,本就不伶俐的口齿愈发彼此打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我有喜欢的人了。”直子姬却是误会了,但并不妨碍她用一贯很平淡的口吻,向千代的心湖投下一记重击!
“哎?”普威特坐立不安起来,他实在是,不适合出现在这种话题附近吧?
千代已经完全傻掉了,她像根摇摇摆摆的木头桩子,在原地晃荡了两下,一屁股坐倒在直子姬的座位前。“是谁啊?”她伤心欲绝地扳着直子姬的膝盖。
“你不认识啊。”直子姬却不想多谈,“就是父亲大人与牧野子爵他们,也不认识,我离开欧洲之前的事了。”
千代觉得自己好一些了,随即又担忧起来:难道趁这次欧游,直子姬要断线重连、死灰复燃?
“为什么啊?”她执着地问,明知自己被直子姬宠坏了,“他不喜欢您?”
“请允许我告辞我还得回去遛老鼠!”普威特站起来就往外走,没忘记抓牢那张订购单。
直子姬叹了口气,有些后悔的模样,千代反而更加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因为她知道根本没有下一回。
“因为‘道不同’。”直子姬纡尊降贵地亲自追出去送客前,丢下这么一句给千代,但她汉学学得相当一般——所以直子姬爱上一个大坏蛋?她的姬君当然是好人啦,和好人“道不同”的那就只能是坏蛋了呗?
千代心生怜悯,觉得直子姬十分可怜,尤其是再次看到她那副惯常的平淡表情之后。再加上她今天莽撞冒失了太多次,直子姬似乎也有些不高兴,便按捺下性子,乖乖巧巧地装鹌鹑,倒惹得直子姬额外看了她好几眼,也算是意外之喜。
而没有了千代的叽叽喳喳,似乎直子姬也觉得旅途寂寞,干脆主动给千代讲起沿路风光来。她从来只晓得直子姬从前是法国人,想不到对英国也这样了解。可到法国下船后,直子姬反而沉默起来,千代知道这大抵叫做“乡愁”,便体贴地不置一词。
她们抵法的这天,皇太子殿下刚巧已于前一日离法北上,往比利时去了,要一气游完荷兰才回来,而直子姬与她将在驻法武官的保护下在法国等候,汇合南返的皇太子一同往欧游的最后一站意大利——这意味着千代能和直子姬一起在法国度过无忧无虑的两个周。
只有她们俩,自由的,健康的,两个人。
千代昨天晚上就激动得完全没睡好,装乖也有“困”的原因。她正在心里盘算着、两个周要如何安排,就听直子姬突然说要喝咖啡。
“在这儿?”千代指着港口大厅角落里寒酸的小摊子,“不是说大使派人在外面等?或许我们可以——”
“就在这儿。”直子姬不容置疑地说,甚至主动将裙摆一拢,坐下了。
千代真是拿她没有办法,谁知道咖啡端上来,直子姬却不喝,只用手指蘸着咖啡液在桌子上划来划去,时不时抬头望向登船旅客的方向。千代被她引得回了好几次头,但似乎只是其他国家的什么要员,前呼后拥的,那男人个子不高,面色苍白,眼神却很有力①。欧洲这种小国如牛毛的地方,直子姬至于吗?她自己是和天皇父子谈笑风生的呀!
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向她们兜售鲜花,一个很老练的小女孩,神情严肃,想必生意不好。直子姬却很捧场,挑了一支深红色近乎发黑的玫瑰,又往小女孩手里塞了一张英镑。那孩子毫不犹豫地伸手要接,直子姬反而不松手了,用一种很严厉的眼神注视着她。
“只要十个苏!”小女孩一愣,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赶紧接话。不过千代看那张纸钞怎么也得有十镑,当然它看上去更像一页随便折叠起来的白纸,英国人对钞票的审美真是怪啊!②
“没事,拿去吧。”直子姬终于松手了,随即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同千代讲,原来她小时候在马赛跑码头,也是从卖花女开始的。
千代听得连连点头,望向小女孩的神情也更温和了,甚至从提包上解下一枚水音铃送给她。小女孩却用一种见了鬼的古怪眼神盯着那张英镑,然后也看了看要员一行人的方向。③
“最好别去。”千代用她生涩的英语阻拦,“会被打出来。”
直子姬笑了起来,一口将咖啡喝干,轻快站起身来:“别管她了,我们走吧!”
千代计划得好好儿的,行程里甚至还有三天的马赛之旅,但这一切都被她突如其来的疾病给打断了——来法国的当天晚上,奥地利皇后住过的高级饭店的高级床才睡了几个小时,千代就开始发高烧,至天亮时已是红疹缠身,密密麻麻,十分可怖。
“猩红热。”被连夜请来的医生如此判断,千代已经烧迷糊了,只感到听诊器冰冷冷地叩问她的心率,“具有很强的传染性,恐怕需要住院。”
“不……我还没去凯旋门……”千代喃喃抗议,“还有……塔……”
“凯旋门在这儿,埃菲尔铁塔也在,又不会跑走,它们会等你回来的。”直子姬温柔的声音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这里不是日本,我会安排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和最好的药,你一定会看上凯旋门的,我保证。”
她立刻就觉得没那么冷了。虽然病魔将她拖入黑暗的深渊,但有人会在光明的入口,等着接她上来。
夏风强劲地吹拂过巴黎的街道,青年蹬着自行车滑过拐角。路面很有些不平整,头天夜里下过雨,飞了一身的泥点子在身上。那身西服是特意熨平的,好在防水。
今天本该很忙,组织初立,要筹备、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可作为引路人的Z君告诉他,有一位神秘的赞助人,很希望见一见他。至于为什么非得是他,没人知道。
真奇怪,他们还有赞助人?他还以为这里只有一群勤工俭学、自食其力的人,劳动的手,怎么能手心向上、问人要钱呢?
但他还是来了,因为就连张都没见过那位神秘的赞助人。没人知道TA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华是洋,这一条线上的关系似乎源远流长,钱从国内汇来,人却在国外。问Z君,Z君也说不清楚,只知是通过国内的C君才搭上的,而C君呢,资历深,经历的也多,认识的人更多,但愿他们以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