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来,庭中繁樱如暴雨落。
盖尔在缘廊上席地而坐,正支着板子画画,斯内普路过她身后,目光不慎扫到,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不建议你接触素描之外的绘画,小姐。”他沉默了片刻,“更加不建议你上色。”
“这是艺术。”她得意洋洋。
“这是浪费。”他斩钉截铁。
“这是风雅。”她语重心长。
“这是浪费。”他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往盖尔身边一坐,瓶瓶碗碗就忙不迭地给他让路,毛笔们从粗到细、从高到矮排成行,往水桶旁潦草地洗洗脚就得回屋去,润湿的须毫软塌塌的,走起路来一歪一歪,活像一队无精打采的地精。
“伤笔!”盖尔连忙拍了他一下。
毛笔们只好又掉头回来,挨个被盖尔将笔锋捋齐顺了,找个阴凉地自挂东南枝。
“写字的笔用来画画,你还说我?”斯内普又往她身边挤了挤。
“要不你画?”盖尔无奈,只好又往旁边让。
斯内普摇摇头,他们莫名其妙就这么挤着,一起被春日的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只是他的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盖尔也不好意思再下笔,只好将手一挥,让那幅半成品也滚去晾干。
“不捣鼓你那个……呃,‘国际魔药什么什么规范’了?”盖尔用肩膀顶顶他。
“没心情。”斯内普回答,“等你出门再说。”
盖尔手正扶在颧骨上,闻言竟然感到脸颊一热。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倒像是又回到霍格沃茨、回到她失忆的蒙昧时刻,那样的青春悸动,以后再也没有过。她的爱情与事业还不算冲突到极限,可即便如此,爱情也永远是最先被她牺牲的那个。
“你这么一说,似乎皇室游园会就是这几天了,再等樱花就落尽了。”她故意说道,“哎,穿什么好呢?”她装作要起身去找衣服,刚刚一动,就发现袍角正被斯内普一只手掌压着,抽一下没抽动,她咬牙加力,这口气却绷不住,立即破功了。
“那个女仆呢?”斯内普若无其事地问,“她快被你逼疯了。”
“她哪是被我逼疯的,那明明是奥托干的。”盖尔略有不满,“千代大概是去救他了,还指望着他能帮她吧?”
“你不怕?”斯内普的语气里有种异样的尖锐,“不要小瞧任何一个麻瓜。”
她抿着嘴不说话。就只是抱着膝盖蹲在他身边,头抵着他的肩膀,像一只面壁思过的动物。斯内普也不催,只是拿过盖尔的一只手,教它轻轻搭在自己身上。手指与胳膊接触的瞬间,他感到盖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事实上,我害怕极了。”盖尔竭力稳住声音,“我很害怕,西弗勒斯。”
“为什么?”他仿佛松了一口气。
“……来不及了,太晚了,我怕的是这个。我怕我畏缩不前可是我——”盖尔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你找到我的那天,其实就已经……现在就算我们全死了,也——”
“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我宁愿是他们死。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事到临头……没有余地的时候,就是另一码事了。”
盖尔极少极少有这样全然依赖他的时候,上一次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巴着他,还没从霍格沃茨毕业。年轻闹腾,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闹得他出了一身汗,现在倒是安静。
“早知道,我就不该答应你留下。”她突然又想起来要抱怨,“那几年……你们把我的心都泡软了。”
“不一定,我看还是很硬。”
“哎哟!”
看她吃痛,尽管斯内普从不因此感到后悔,也为自己心底里漫生出的一点点痛快而惊诧。
“我有一段时间一直想,想你会不会突然回来,在某个有阳光的早上,就像你当初毫无征兆地消失在黄昏里。”
斯内普的手指拂过她虚幻的脸,那么健康、饱满、神采飞扬,还是她离家前的模样。两层变形咒下面那个真实的盖尔,不知又会枯槁成什么样子。每次她离开他的视线,似乎就总是把自己搞得很狼狈。
“那我一定是遍体鳞伤地昏倒在家门口,等着你英雄救美?”
“不,你就是很平常地回来,好像只是去买了几品托牛奶。你会在门厅换下外出的长袍和便鞋,洗干净手和脚,走上楼来找我,如果我没醒,你就再进来渥一会儿。”
“听上去是个成功勾搭上主人的野心女仆?”
“看起来你还记得,如果我已经醒了,我们会做什么。”
“快乐的事我从来不忘。”盖尔捂着脸,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荣光应该属于你。”
“但这一次,你只是坐在我身边,很轻很轻,床垫甚至没有陷下去,你会拨开我睡乱的头发,叫我的名字,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你回来了,我们可以继续那种平淡又安稳的生活,直到生命终结……那些日子,每一夜入睡前我都满怀期待,早晨每一次朦胧的扰动,都会让我迫不及待地清醒过来。”
他说得很平淡,但盖尔的笑容却忽然凝固了。她意识到这并不只是所谓的“遐想”,这应该是个梦,一个五年间反复出现的梦。
“看起来王子也想要被吻醒。”她开了个干巴巴的玩笑。
“你在想什么?”斯内普说,他顿了一顿,忽然很生气似的,“你是不是在想,你果然不该留下?如果你不留下,你就不会为无法履行重新建立的关系所必须承担的义务而愧疚?”
盖尔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可她也只能这么想,她亏欠得太多了。
斯内普没想到她竟然还敢承认,那一瞬间涌起的某种阴暗的怒火,简直带他重新回到真正的少年时代。激烈的冲动在心中四处顶撞,他想揭开他那些不能见光的念头给盖尔看看,吓死她最好……盖尔心里一定清楚,无论他是什么样的她都很喜欢,但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知道是一回事,了解是另一回事。
“我要是株植物就好了,不,也可能是动物。”斯内普突兀地开口,“有着长长的、带毒液的触须,那是我的武器。”
“海……葵?”盖尔不确定地说,感觉英语又退步了,日本人真不学好,“喂,你知道海葵和小丑鱼是好朋友吗?”
“我没说是海葵。”斯内普飞快地说,“是你自己说的。”
他又有些高兴了,这算是吃醋吗?
盖尔失笑,纵容道:”然后呢?”
“然后,某一天,一只小鸟经过我的领地,她的羽翼像青空的风,还有一颗火热的、诚挚的红心。”
“你这样我真的不习惯,西弗勒斯。”
“我爱上了她,我想要留她在我身边。于是我用触须捕获了毫不设防的小鸟,我洞穿她的身体,占据她身体的每一个孔窍,将那小小的尸体变成触须上稳固的、唯一的装饰物。她的血流下来,也是流淌在我的身上、干涸在我的身上,滋润我本身。她的眼睛还望着天空,可再也无法脱离我振翅飞去。只要我活着,她就得和我在一起。”
故事急转直下,盖尔一时沉默。
“可是小鸟她——她不是不爱你的啊。”她嗫嚅了半天,“你拥有她的心………这还不够吗?”
“不够,这种程度的‘拥有’远远不够。”斯内普坦然承认,“你小看了斯莱特林的贪婪与野心。”
“所以你想要对我做什么呢?”盖尔平静地看着他,“魔药?还是魔咒?”
“魔药。”他准确无误地回答她,“我尽力调整但还是有些异味,但你反正不会对我设防——就在箱子底下,用你一件旧衬衣包着。”
“我……”她粗粗地喘了一口气,一滴眼泪飞快坠落,“如果我喝了,我会怎么样?”
“你会变成我的小鸟……但是还活着。”斯内普说得很慢,究竟是想延长恐吓的时间,还是降低恐吓的烈度,他自己也说不清,“除了我之外,你谁都不会认识,除了我们之间的故事,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但你还是你,你还可以继续研究那些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的奇思妙想……算了,听上去好像是我在为自己辩解。”
盖尔勉强笑了笑,眼泪纷纷落下来。“不管怎么说,”她努力按捺住哭泣,整个人都在颤抖,完全无法控制呼吸,“不管那是不是真的,你没有……没有、没有做,我依然为此,感到……感激。”
一个完全出乎他预料的答案。
他还以为盖尔会大发雷霆、会冷嘲热讽,当场翻出那瓶不存在的魔药戳穿他,但他从没想过盖尔居然会……感谢他。
她一下子就信了。那种天方夜谭般的魔药,她是真的相信他能够做得出来,并为他的及时收手而庆幸不已。
盖尔低估了他的道德,却又高估了他的能力,可这落差却不令人生气,反而让他感到一阵死而复生般沉重又浓烈的喜悦。
那一瞬间,斯内普几乎要脱口而出,说那瓶魔药不存在,说那些肮脏念头从未被付诸实践——
“其实有时候……好吧,有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巴不得你这样做。”盖尔低声说,“压根不用大费周章弄什么魔药,你要我摊开手我就会摊开手,要我握拳我就会握拳,要我的魔杖我就递给你——在霍格沃茨就是这样,不是吗?”
“这五年……”盖尔说着,又忍不住要哭,“每次我走在街上,坐车也好、不坐车也好,我看着街景心里都会想……你会不会突然出现呢?就像当初在不来梅那样。这一次你能带我走吗?我们一起去谁都找不到、什么消息都听不到的地方。”
斯内普感到眼睛有些不舒服。“听上去,这好像一个沟通不畅导致的错过。”他轻声说,要让每个单词听上去都和平时无二,这太难了。
“只是好像。因为我只是心里希望,你如果真这么做了,我一定会拼命反抗。”盖尔忍不住笑了,“这是我的事,就算我公器私用、格林德沃心照不宣,可种族灭绝的恶名与罪孽,我不能推给下面的孩子们去顶。”
但她还是想让他知道,她心里仍是快乐的。尽管她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但他每一次将她往回拽的尝试,都令她高兴。
“准备好那瓶药。”盖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我不喜欢喝凉的。”
“你——”
“嗯,我决定了,不再等了。”她坐直身体,回头冲他一笑。
“没有这瓶药。”他不得不说。
“会有的。”盖尔目光低垂,笑容里有些他读不懂的悲哀,“我总会还你一只小鸟,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不是还给我,是还给你自己。”他捧起她的脸,品尝到泪水的咸苦,“如果你还记得,你在你伟大道路之外的那些想法……”
“我么?”盖尔忽然超乎寻常地热情起来,斯内普几乎被吻得一愣,“我停不下来的,我不可以……”
“你可以。”他控制住她,果然轻而易举,“我帮你,我带你走,格林德沃也找不到你,无论哪一个国家的幸运与厄运都找不到你!”
“那么我会在无尽的愧悔里死去。”盖尔坚决地说,“或者逃走。”
他终于也忍不住了,盖尔只来得及挥手放下缘廊外侧的竹帘,好在这一次斯内普终于学会了拿手给她垫一下后脑勺。
“所有的一切都能交给你,包括我自己。”盖尔伸手帮他解扣子,“但是小鸟,你得交给我。”
“我后悔了。”斯内普按住她的手,“我不该告诉你那个故事。”
“早都来不及了,更早。”盖尔忍俊不禁,“我只是重头把自己养大了一遍,你真当我是从小孩子长起来的?”
“我能挑选吗?”斯内普感到一阵恐慌,他突然不想看见眼前完美无缺的虚假身体,他想看、想触碰真实的盖尔,“我要活的那个。”
盖尔以微凉的指尖抹拭过他的脸颊,末了放进嘴里一吮,皱眉道:“你今早洗脸了吗?你的眼泪为什么是这个味道?”
“没洗!”斯内普气极反笑。
“起开,我要去刷牙。”盖尔猛地把人推开,起身要走。
她要结束这个话题。她得结束这个话题——在她不想欺骗、可瞒又瞒不住的情况下。
“我不会再问你。”斯内普不得不低头,因为他很喜欢眼下的时刻,他们各自剖开自己的心,血淋淋地紧贴在一起,截然不同的两颗心终究会长成一体,畸形,但彼此依偎,做真正的同伴。
盖尔立马借坡下驴、顺势往他腿上一坐。
太突然、太猝不及防了,他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