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木罗堤的路上，希尔薇看见地上冒出了些白色的小花。

希尔薇：“我刚来这时，白雪皑皑，没想到，现在已经春天了啊。”

默库勒斯：“这里本该就是四季如春的。”

希尔薇：“我知道。但是，寒冷也不一定全是坏事。”

默库勒斯：“你不是怕冷吗？”

希尔薇：“你怎么知道的？”

默库勒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目光落到了她后背上的包裹。

默库勒斯：“我看你把洛琳送给你的厚衣服全都带上了。”

希尔薇：“那不是怕冷的缘故。”

默库勒斯：“这个我也知道。”

希尔薇忽的看向他，此时他笨拙地看向别处。希尔薇才发现，他那毛呢料子的衣领被打理得很整洁，是希尔薇在几年前见他穿过的衣服。

默库勒斯走在希尔薇前面半步，三年多的时间里，他明明没有回去过一次，却好像把回去的路记得滚瓜烂熟。

这天是个明媚的好天气，他们绕过森林，穿越夕阳笼罩的山谷，来到海岸边时已经晚上了。默库勒斯让藤蔓包裹几根碎木头，做出一个中空的小筏。希尔薇拿出卢米农送的毯子，用火烤过的防水防腐蚀的珍贵材料，现在绑在了那个四四方方的筏子上，最后，默库勒斯用荆棘固定好，确认不会散开。

他们把小筏推下海，默库勒斯靠着藤蔓的叶子辨别方向，让那些藏在水下的宽大叶子推着他们前进。

希尔薇忽然就明白了，她在父亲那偷听到的，关于默库勒斯遇到她父亲前的经历。在当今这个物资匮乏，污染严重的世界，任谁见了默库勒斯的能耐，都想好好利用一番。

在海上，希尔薇看见了变异的灰色海藻，它们伪装成海面上的泡沫，好伺机吃掉它们遇到的任何一个生物。它们还遇到不少肿胀腐败的死尸，破铜烂铁，更有一些现代化的仪器，不过已经被腐蚀得生锈了，这些用电才能用驱动的东西，如今被看来是奢侈。

在希尔薇还没到鹿里克的三年里，她认为在自然物资如此匮乏的社会，感情和超越温饱范围的享受一样，也是一种奢侈品。她亲眼看见饥寒交迫的父母因为挨饿不得已吃掉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血肉至亲尚且如此，那么两个曾经素不相识的爱人呢？

爱情，希尔薇过去觉得这种情感离她很遥远。

可现在，希尔薇认为，在这片汪洋大海里，即使只要她和默库勒斯两个人，即使默库勒斯强壮到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她，她也不害怕和他独处。

好奇怪，希尔薇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这么信任他。就算他们迷失了方向，将要饿死在这里，希尔薇也不认为默库勒斯会把她吃了。

她自己也开始好奇，她对默库勒斯究竟是怎样一种信任，程度又会是如何？

天色渐渐暗下来，海面平静，只听见竹筏下方，叶子拨动海水的声音。

哗啦，哗啦。

身后的地平线渐渐看不见了，四周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蓝绿色海水。水中起起伏伏的杂物随着陆地的远离逐渐减少，最后只剩下默库勒斯和希尔薇两个漂浮在海上的人。

希尔薇想说些话，好让气氛不那么冷清。

“小时候，我喜欢那些鲜艳的衣服，后来我才知道染色很复杂，只有那些足够富裕的人才能拥有。大家只顾得上保暖，谁在乎漂亮呢？我虽然见过很多贫苦，但我很幸运，我只经历了一小段日子，算不上与他们感同身受，更多时候，我体会到的痛苦只有无能为力这一种。而他们，受到了饥饿、疾病、折磨、寒冷那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伤害。”

默库勒斯看着她身上那身白色的套装。

“你的同情有些过了，这些还是不要经历的好。”

他之前经历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他不想要希尔薇的同情，他想要别的。

希尔薇被他的回答堵住了，没有人接话，气氛开始变得奇怪。

包裹被默库勒斯牢牢地固定在中间，希尔薇和默库勒斯坐在包裹的两侧，风浪来时还能当作把手。

希尔薇看了默库勒斯好几眼，可默库勒斯只顾着直视前方，还有不断看着藤蔓叶子的方向来调整、指挥水下那些植物的行动。

“希尔薇。”

他忽然开口了，希尔薇刷的把头转向他。

默库勒斯：“我恐怕没法过你父亲这一关。”

希尔薇疑惑：“为什么？”

默库勒斯：“第一，卡塞尔没让我离开鹿里克，我的回来意味着，任务的失败。”

希尔薇：“但你没有暴露身份。”

默库勒斯：“卢米农一直都知道。”

“什么？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希尔薇挺直了腰，害得她有些没坐稳。

默库勒斯立刻扶住她的胳膊。

“一开始就知道。”

他接着说：“第二，你回了家，改变了想法，卡塞尔会责罚我保护不周。”

“那怎么会是你的错？明明是我自己的决定！”

默库勒斯继续说着：“第三，我的无数份情报，几乎都在有意保护卢米农阵营，而你父亲或许早就发现了。”

“默库勒斯……”

默库勒斯：“我和你在这点上有些相似，他们不是什么坏人，这我在三年前刚到这里时的那段日子就发现了。所以，大概半年以后，我的信息就开始有所保留。”

希尔薇：“这也有情可原，况且你和我也没什么不同，我们这次就是为了争取两面的和平。”

默库勒斯：“你父亲大概不会饶过我的。”

希尔薇：“不会的，不会的，我会求情的。”

希尔薇的身体向右靠着，紧贴着那几个包袱，离默库勒斯近了些。

默库勒斯想起托林，希尔薇也会像上次为托林求情那样，为他也做这件事吗？希尔薇也会哭着去求卡塞尔，在自己的坟墓前留下眼泪吗？

“你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不是。我和他既无血缘关系，也没什么深厚的交情。”

默库勒斯冲她苦笑着，希尔薇想反驳他，想说他的数年功劳定能允许他的这次失误，可她说不出来。因为那是安慰人的假话。她了解卡塞尔，所以她不想对他说谎，即使她对别人说了千次、万次。

默库勒斯想起自己曾经的无数位‘雇主’，他们没有一个活着等待默库勒斯离开。他现在完全可以杀了希尔薇，和以前无数次的经历一样，逃之夭夭，那是他最拿手的手段。

佩里说的没错，他算不上好人。

希尔薇别在后腰的匕首，他只要三秒就能拿走并放在她的脖子上。他也可以把她推向大海，只要他伸出手，纵使希尔薇水性再好也没用，这冰冷的海水和里面的生物会折磨她，直到死亡。

可默库勒斯看着希尔薇的脸，此时此刻他确定自己并不想这么做。

希尔薇把他教过的东西都忘了吗？她毫无防备，就坐在他的左侧，海风吹着她耳边的黑发，她正皱眉思考着什么，眼睛看向远方。

他第一次坦然接受爱一个人的后果，也是第一次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了别人的后面。

希尔薇：“别担心，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默库勒斯：“我没在担心自己。”

希尔薇看向他的同时，默库勒斯的脸也转向她。

随后他说道：“我在担心你。”

希尔薇的心脏一下子被揪得很紧。

希尔薇：“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默库勒斯：“一旦谈判不成，在两方，你的名声会变差，还有……”

希尔薇：“名声算得上什么？”

默库勒斯：“我会在卡塞尔那，把一切的罪责都揽过来，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希尔薇发现对方根本没打算按照自己的话去做，一股火涌了上来。

“你在听我说话吗？”

希尔薇的手不自觉地伸过去，抓住了默库勒斯手肘处的衣服。

默库勒斯：“我在听。”

他的眼睛看着希尔薇，不舍得离开一分一秒。

希尔薇的手依然紧紧抓着，两个人隔着中间的包裹，都在替对方考虑，好像之前几年间的对话都不如刚刚的几句话来的真实。

希尔薇不知不觉就消了气。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默库勒斯吗？”

“需要再重新认识一下吗？”

默库勒斯在笑，希尔薇不经常看见他笑，也不知道他因为什么才会高兴。

希尔薇：“别开玩笑了，默库勒斯。你知道卡塞尔的手段，还是听我的吧。我是他女儿，他不会把我怎样的。”

默库勒斯：“他不会信的，而且，我没在开玩笑。”

希尔薇的手抓得更紧了，她气得把默库勒斯的胳膊往自己这拉。

希尔薇：“不行！你必须听我的！”

默库勒斯被她一拽，没有准备，踉跄一下，另一只手迅速扶着筏子，好保持平衡，水面也随之颠簸。

默库勒斯斜着朝她靠去，于是和她挨得更近了，近得能看见自己在她灰蓝色眼眸中的影子，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慌乱。她的头发都吹到他的脸上，很痒。

希尔薇好像能感受到他急促而温热的呼吸，慌乱间，她的手带有留恋地慢慢松开默库勒斯的衣服。

希尔薇：“我们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

默库勒斯的手举在半空，胳膊做出想要抱她的弧度，他示意着希尔薇，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希尔薇轻轻点头。

默库勒斯便单手抱住希尔薇，小心地将摸着她后脑勺的头发，将希尔薇的下巴放在他的肩上。

她听见默库勒斯在她耳边小声笑着：“我要做最坏的打算。”

往哪走都是深渊。

希尔薇很难过，因为她知道默库勒斯已经决定了，也不容她商量。

卡塞尔不可能轻易同意就此罢休，很大一部分可能就是两方又要开战了，而开战的理由很可能就出自他们两个人之间，多半落在默库勒斯身上。

海浪轻轻摇着，希尔薇的脸轻轻摩擦对方的。她想起默库勒斯背着自己的那两次，倒也不后悔自己故意落入佩里的陷阱。

可希尔薇后悔的事情是别的，她不该让默库勒斯陪自己回来。

默库勒斯感受着希尔薇柔软的发梢，有温度的肩颈，他无比迷恋，不想松开她。他想了无数个方案，无数个能把希尔薇骗到他身边，能永远待在他身边的方法。只要能逃离这里，他们两个人就能重新开辟一个新的人生，哪怕希尔薇不爱他。

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爱希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