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一米外的陪护床半天没有动静,我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可能又装睡,假装听不见,我不想再问第二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用被子从头裹到脚,蜷缩在床上。
我控制不住地发抖,连带着床一并吱吱呀呀,上下牙齿难以自控地磕碰,我感觉全身细胞疯狂跳动,处于活跃的状态。
被子里的空气太稀薄,喘了几口气就用光了,我知道该掀开被子汲取外面新鲜的空气,而不是继续闷在充斥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专用棉被中。
听说接近窒息时,除了求生的本能,机体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大脑短暂停止思考,只想求救,向我自己求救。
头顶的棉被被人揭开一条缝隙,凉凉的空气钻入鼻腔,我的嗅觉达到此生最灵敏,嗅到了窗外的花香,也许是错觉,但那股冷冷的香水味总不会出错。
石阡恒掀开我的被子,把我的脑袋露出来,我不知道刚才是出自什么目的,只想着获救的感觉真好。
出乎我的意料,石阡恒没有斥责我愚蠢的行为,他轻轻地说:“不是全掀开,就是全包住,中间没有个过渡态吗?”
我缓过劲儿来,睁着眼睛看他。
朦胧黑夜中,他的轮廓逐渐放大,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我看清他的五官。
通过喷洒在脸上温热的气息测距,原来他和我挨得那么近,像夏日清风和橘子的距离。
他默然地坐在床边,手背碰了下我的额头,低着头看我,我也在看他。
对视的三分钟之内我完全放空大脑,什么都没有想,不排除大脑由于缺氧而丧失思考的功能。
石阡恒收回手,我还没来得及去挽留,再一眨眼,他躺下了,和我枕同一个枕头。
我茫然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平时根本想象不出他会轻易答应别人的请求,还是相当不合理的那种。
至少在我看来,房间有另外一张床,他还要和我挤在一起可以称得上是不合理的要求。
他问:“挤不挤?”
我往后挪了挪身体,后背紧贴病床护栏,给他留出充足的空间,向他证明,“不挤。”
石阡恒展开被压在身下搓碾,已经皱皱巴巴的棉被,手臂绕到背后,把我们两个人包在一起,我忽然感到一股力量摁压后背,促使我靠近他。
他说:“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来,不提我可要睡觉了。”
两个人睡狭窄的病床,躯体要合理化安排,我不能够蜷起腿,这样笔直又安分的姿势使我感到别扭,相信他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他环住我的腰,和我正面相拥躺着,我们像是夜晚互相舔舐伤口的落难者,踏出一方天地一步都是冰天雪地,只有我在,只有他在,才是春天。
我将头搁在他的颈窝,“你可以喜欢我吗?”
石阡恒顿了顿,忽然笑了,“我还不够喜欢你吗?”
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无理取闹,还是只想随便找个话题和他聊天,很显然,这不是高明之策。
我忍不住在心里怒骂自己,脑子一定是死机了,那么此刻是什么操纵我,使我脱口而出?
“可以更喜欢一点吗?”
放我腰上的手有节奏地轻轻拍打,这次他犹豫的时间很长,长到我以为他又要逃避不答,谁知他收紧了手臂,我不得已和他的身体紧贴,紧紧地,贴在一起。
“好。”
简单的一字回应,让下落不明的心跳找寻到回归的轨迹,我们心照不宣地假装,假装没有言外之意。
我忘记了,其实他从来不会避而不谈,他最是坦荡,一旦认定了绝不后悔,能让他沉默的,大概只有废话了。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富有磁性,“还有什么要求吗?”
“提什么都会答应吗?”
“说说看啊,看你会不会提过分的要求。”
说起过分的,我仰着头从他怀里钻出来,他微微垂眸,挑起一边眉,等着我的回答。
“那今天由你来亲我,行不行?”
我补充一句,“晚安吻。”
石阡恒看着我,我以前最会解读他的想法,现在有些看不透,他没有一丝别样的情绪,准确的说,平静如一潭死水。
我不打算为难他,正要抬头去亲他,以此快点结束莫名尴尬的氛围,他哼笑一声,我的动作在距离他脸侧五厘米的位置停滞,他说:“没有难度。”
他低下头,软乎乎的嘴唇和我的额头相贴,大约过了三秒,他才离开,留下一个懵逼的我,小心翼翼吞着口水,还不敢让他听见。
那只搂住我腰的手缓缓上移,移到后脑勺处抚摸,他安慰道:“不要难过了。”
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我调整个相对舒服的睡姿,谁管他舒不舒坦,我放心大胆地睡过去,“没有难过,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
事实证明,不能太纵容没脸没皮的人,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第三次还会远吗?
出院后,我总以各种理由跑去他的卧室,当然大多时候是有正事,像我这么正经的人,怎么会毫无缘由地直接搬着被子爬上他的床。
石阡恒左耳戴着耳机,也不知和谁聊天,抽空对我说这么一句,“出门两步就是你的卧室,自己睡不好吗?”
我张开四肢,呈“大”字占据床铺很大一部分,一边的手臂和小腿搭在他身上,“拜托,这样难道不是更方便一点吗?”
“方便什么?”
方便的事情有很多,最主要的一件难道不是他无时无刻都能看着我吗?
“方便我们讨论题目呀,对不对?”
还是这样回答保守一点。
晚上九点半,这个作息时间规律的人准时洗漱完坐在床头,把文献当作睡前读物看得津津有味,我抱着化学作业趴在飘窗,打着个小灯,正被解题答案愁得焦头烂额。
第四次计算得出了错误结果,我气不过,用黑笔重重地划下三道痕迹,笔尖接触纸张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我干脆抱着书发呆,想我是不是真的笨得要死。
石阡恒从电脑前抬起头,看我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慢慢来。”
他不让我拿着笔上床,我扣好笔盖扔下黑笔,单腿支撑在床侧,双手呈上我的试卷,唉声叹气道:“不会做。”
待他接过试卷读题的间隙,我滚到床上他旁边的位置,跪坐在电脑前读他文献上做的标注,都是些看不懂的专业名词。
我知道他理科很好,数学更是开胃小菜,他看了实验题题目半分钟,空口给我讲解题思路,也没有个前奏。
我把整齐的被子摞在床头,“竖耳朵听着呢。”
听他讲了两遍,我提出不懂的地方,他伸手向我要纸笔,我是立马奉上,提着满纸解题思路又回到飘窗的小窝演算。
石阡恒轻咳一声,我问他渴不渴,他想了想说还行,不喝也行,喝也行,咱就听不得这句话,殷勤地去客厅倒水。
门被人敲了两下,我走到玄关口,想从猫眼里看看大晚上会是谁来光顾。
走廊里声控灯亮了,那人包裹得很严实,按照着装打扮猜应该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刚想出声问是谁,门锁转动,外面那人开始撬锁。
这是碰上踩点的小偷了吧,那他可踩错了,家里两个大男人,碰上可算是倒了霉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管制刀具。
我摸黑找了个趁手的工具,等门从外推开,正要动手,围巾下孙姨的声音随之传来,“屋里怎个这么黑……哎呦,小眷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怪吓人的。”
“孙姨,我还以为是谁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借助走廊的光线,我这才看清手里拿的是衣架,又悠悠地放下了。
“你们是都睡了吗?往常这个点你哥绝对还醒着。”
她打开门口的灯,换上鞋子,我接过她手里一袋子的橙子,走向客厅的同时回她,“还没呢,孙姨喝点水吧。”
“不喝了,我马上走,”孙姨走向石阡恒的卧室,顺带看了一眼我的卧室,“小眷你睡了啊?”
我喝了半杯水压压惊,再为石阡恒倒了一杯温水,不知该如何解释,嗯嗯啊啊支吾了半天,好在她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要我回答。
卧室门开了一道缝隙,孙姨的大波浪晃晃悠悠,展现出俏皮可爱的一面,“儿子,看到老母亲登门拜访开不开心?”
“诶?”她突然顿住了,我端着水杯连忙跟进去,心里不由得发慌,回想是不是我把飘窗弄得太乱了让她看了不顺眼。
她回过头看看床上的石阡恒,又看看我手中的水杯,这杯水很明显是给床上那人倒的,“你们……睡一间卧室啊?”
明明是很正常的问句,我发誓,孙姨脸上只有惊讶的表情,但又不是纯粹的惊讶。
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往坏处想,嘴一秃噜就要解释,话到嘴边叫石阡恒截了回去。
“给孩子辅导作业呢。”石阡恒挪开腿上的电脑,示意我过去。
我走过去把水杯递给他。
他抿了两口,端着水杯穿鞋下床。我本想接过来,被石阡恒侧身躲开了,他看也不看我走向客厅,“妈,你怎么大半夜过来了,今晚在这里睡吗?”
“你们这相处模式,”孙姨整理措辞,“真是和谐。”
“不和谐了你又不高兴。”
“当然,你可得照顾好我们小眷,让我好给奕文个交代。”孙姨捧起我的脸,像揉面团一样往中间挤,我眨着眼看她明媚温和的笑,不敢反抗。
然后她松开我,石阡恒从果盘里摘了一颗葡萄,她从他手里拿了过来,说:“我今晚不留下过夜,你爸在楼下等我,我们度假回来才不住你家,要好好休息一下。”
“要说你们两个找时间旅个游度个假,懂不懂劳逸结合?”
孙姨将带回来的纪念品拆开,我和我哥每人各获得一个礼盒,交到我手里是枚小型水晶材质卡通版的当地标志建筑物,郑重地对我说:“我把你哥托付给你了,好好看着他。”
我妈把我托付给我哥,孙姨把我哥托付给我,我真哭笑不得,许诺般地点点头,“我会的,我会照顾我哥的。”
孙姨刚踏出门,我跟在石阡恒身后出门送她,孙姨在等电梯的间隙,问道:“对了,你和恩婧相处的怎么样?”
石阡恒和我都愣在原地,我只见过她一面,还是暑假前他们两个人一起来学校接我,那个坐在副驾驶的千金大小姐。
“挺好的,相处得不错,长得漂亮,大方得体,根本找不出缺点。”
孙姨听了很满意,“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石阡恒又说:“是,您的心是得放下了,我们没有往那方面想。”
我以为孙姨会恼怒他不重视的语气,会一哭二闹三切腹,像绝大多数着急儿子的终身大事,盼望他早日结婚生子的女人一样,结果她只是惊讶一瞬,我没有眨眼睛,也不知道她何时变了脸色,过渡得很自然。
随即电梯门打开了,电梯内比楼道更亮一点的光打在她美艳的半张脸,形成不太明显的分界线。
“哦,那是你自己的事,和我们没关系,我看你也没那个意思,能谈就谈,不能谈就算了,总要有个明确的态度和答复。”
说完她进了电梯,对我招招手,“再见了小眷,有什么需要直接找你哥,他不怕麻烦,尤其是对你。”
“好的。”我同样挥挥手,直到厚重的电梯门关闭,红色的数字渐渐变小,停在了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