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堂年找上文宜的那天,他正在同艺术鉴赏作业奋斗。
那天倒是一个好天气,外头艳阳高照,跟他离开青阳那次不一样。
他八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彻底改变了人生。
去车站的那天,是个秋雨绵绵的日子。
盛堂年左手拎着文宜军绿色的行李袋,右手牵着他,亲自送到了车站。
“小文,到叔叔家里只管好好学习。生活上有不习惯的,你就找个电话亭打电话给我。”
文宜太小不明白没说出口的话就是不必说。他也没看见盛堂年被泪水洇红的眼眶,和从未见过的憔悴面容。而是单纯地问出后面那句:“那样你会接我回来吗?”盛堂年没有迟疑摇摇头,说了些文宜不太懂也记不清的话。
因为太过于伤心,文宜从他断断续续哽咽的话中只得出一个中心思想—他再也不能回青阳老家。
那里有人再也不想见他。
文宜看着蒋叔均在月台等他,他和照片里的爸爸很像。世界真奇妙,这才是他的家人么。他主动断开盛堂年的手,小小的人语气里却是不容忽视的坚定:“盛叔叔,我走了。”
秋雨飘进脖子里,他冷的瑟缩,打着颤说:“我还留了一幅画,送给你们。”
盛堂年眼神聚焦在蒋叔均身上,一开始只是习惯性地点头,倏忽之后猛地问:“什么画?在哪儿?”
文宜被吓到了,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反应,弱弱地回复:“就在我们常画画的画室里啊。那副夏日荷叶的画。”
这话不知怎么又勾起盛堂年的伤心事,他放下包裹,蹲在地上双手扶着小文宜:“我会好好珍藏的。”彼时盛堂年也还年轻,藏不住心事,说着说着眼泪就要往下掉。“小文,叔叔祝你否极泰来,新年更胜旧年。”
文宜不懂才刚刚入秋,怎么就说到新年了,懵懂地点头。那厢蒋叔均已经等不及小跑着过来把他接走。
文宜坐在窗边朝盛堂年挥手,直到人变成了一滴不知何处降落的秋雨。
那辆绿皮火车开的飞快,让他还来不及反应就投入新生活和新世界里。同时,也硬生生扯断了自小到大的子侄情谊。
叔叔对他很好。虽然作为大学老师工作繁忙,但是日常的关心照顾不比从前在青阳少。A城有青阳没有的图书馆、少年宫、滑冰场,他有太多的地方可以消磨时间,去一个人长大。不用像在老家,守着那一个老村子,守着那一片荷塘,守着盛家的小妹妹。
他的难过和被抛弃的后遗症来得太迟,那时他已经是初中生。夏风吹过梧桐,他却只想荷叶蔓延到天际。
日想夜想,他频频盗汗半夜醒来。蒋叔均听到家中声响,披件衣服透过门缝看见他在书桌前挥毫作画。
他想过去阻止,但已经太迟。十几岁的孩子已经不是他能够一言蔽之,跟着他的安排乖乖走下去的玩偶。
他带文宜找过心理医生,也找过体育系的同事让他分散精力,唯独没提过去上个专业的绘画班。
他是在等待最后一刻的回光。文宜亲口提出要学画画,两人立下君子协定。
学画可以,但不可以走专业。
文宜似懂非懂。他懂自己的亲身父亲就是因为画画才走的,不懂蒋叔均为什么如此投鼠忌器。但总归可以画画。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还是要画画。
午后的阳光很好,文宜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盛堂年从窗边出现,像是十几年前送别一样,在窗外朝他轻轻挥手。
盛堂年这种长相,十年来并没大的变化,鬓边和眼角添几丝风的痕迹。而文宜就不一样了。他们分开的时候,他才八岁,现在已经成年。人的相貌变化是极大的。盛堂年能一眼就认出他,他很惊讶。后来想想许是提前调查过他,拿到几张照片也不稀奇。
饶是许多年没见,他还是第一时间站起身来:“盛叔叔。”
“坐吧。”盛堂年对他从来都是愧疚,今时今刻内疚更甚。“好多年没见了,小文。”
文宜点头,不见局促。从认出盛灵的那一天他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盛堂年会再一次把他送走,像从前一样。
没什么不公平的。小时候还因为不懂事会存些埋怨,现在长大了更应该看出人情世故。他用笑容荡涤心里的一切,有块叫作“舍不得”的东西像个被踩过的口香糖粘在地上,让他心痒难耐。
“我今天找你是为了盛灵的事。她,那年之后创伤性失忆,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怪不得,怪不得。文宜抒了一口气。他从前一直以为是相貌变了所以盛灵记不得。他在心底气恼过:为什么我就能记得一切?这么多线索摆在你面前你就是认不出我?一点傲气让他不肯开口先说,阴差阳错顺了盛堂年的意。
盛堂年似很难以启齿一般,吞吞吐吐提出诉求:“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和盛灵…”
“和盛灵保持距离?”文宜刚刚想通,还有些被老天戏耍的气愤:“盛叔叔,盛灵这么大了。一个人突然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难道不会起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对她保密,换句话说隐瞒。”
隐瞒,八年的时光怎么隐瞒?活生生的人怎么隐瞒?他简直不敢相信,盛堂年和苏易简十几年来是怎么做到的。
盛堂年无半分运筹帷幄的志得意满,叹息与沉默交织。
文宜从他片段的话语中拼凑这些年来他们的努力。先是搬离老家,避开当年的知情人,再是全家内达成共识刻意隐去小时候在青阳村的时光,后来她长大,又用财不外露的幌子骗她从不在外主动宣扬家世。
文宜心口被这数十年如一日的谎言堵得生疼,回想这段时间盛灵的无妄之灾,本可以一句话解释清楚的事情,却因为这些“为你好”的谎言而白受罪。他免不得忿然道:“那你知道她在学校被人非议的事情吗?”
盛堂年默然点头。
“那你还要这样坚持?世界上这么多人,盛灵遇不到我也会遇到其他人,你就没想过她越长大越会因为真相痛苦?”
“你让她怎么接受真相?她能承担的了吗?她能…”盛堂年及时刹车,在公共场合没说出来残酷的事实。
盛家老宅的荷花池从头到尾死的只有一个人—盛家独子盛君。
文宜最后还是答应了盛堂年的要求。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永远闭嘴,只能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远。他对自己的控制力让他理所当然地觉得可以做到。
盛堂年还要赶回老家处理盛堂华的事情,叫了司机停在咖啡厅外。
在咖啡厅的条纹遮阳伞下,不规则的阴影落到文宜的脸上。盛堂年仔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没肯上车。
“你跟你爸长得真像,我刚一路过玻璃窗就发现你了。苏阿姨要是看到你会很高兴的。”
文宜笑了没答话。苏易简是他的绘画启蒙老师,命运般的巧合让盛君自小顽劣,盛灵从小对画不感兴趣,文宜是她最好的学生。
他那时只觉得自己小时悟性好,苏易简怎么教他都一点就透。实则不是巧合。
蒋叔均死后他才知道真相,连苏易简都不知道的事实。
不过日后若如他设想的一般离她们远些,这些事情也不必特意告知徒增烦恼。苏易简本就身体不好,十年前的丧子之痛更是雪上加霜。她不应再受任何刺激,也承受不起。至于盛堂年的话,他就当是客套。
他安排的很好。课业结束他同盛灵唯一的联系就此打住。他用盛堂年那些理由给自己筑起高高的围墙。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就自动变成出尔反尔卑鄙下流的小人。
当盛灵言之凿凿说出那些本就是事实的话之后,这个小人在光明正大牌匾下无所遁形。
此时,他才真正的认同盛堂年那些话。原来爱一个人归根到底就是心疼。
“好,我选你。”
“还记得我那天在课上说的吴门吗?我之所以那么清楚这些明派吴门之间的争锋相对,是因为我爸爸师从吴门。我小时候被抱养在青阳几年,与你确实有过几面之缘。可惜后来被我爸爸带走,吴门明派又不对付,我和盛大小姐的联系就这么断了。”
盛灵也不是好糊弄的,略加思索发现一个漏洞:“你姓文呀。吴门有姓文的吗?”
“我小时候走丢过,被丢在青阳。后来我爸爸才找到我的。”
盛灵直视他的眼睛,想要从里面再挖掘点不合理的疑点。她心里那股子不对劲儿还是没消除,仍是空落落的,丢了一块儿。文宜反而镇定下来,半点不怵。他说的完全对得上盛灵心里想的。
为什么知道她的家世背景,为什么看她不顺眼,为什么一直不肯早点说出旧识的事情。
他没有撒谎,只是用蒙太奇的手法把事实用不同的顺序和指代拼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