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明易从背后紧紧地环抱着柳群玉,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耳语厮磨着。
“师兄,你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他问。
柳群玉闭着眼睛,半蜷缩着身体,像婴儿一样靠在明易的怀里。
“我不知道。”
“昨天师兄说,”明易犹疑着问,“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我……是真的吗?”他的声音饱含着期待。
柳群玉沉默了一会儿。他认真而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才慎重地给出了一个答案:“根据我的推测,是有这种可能。你长得很好看,眼睛很漂亮,我那时有点不敢看你。”
这是一个颇为奇异的结论。
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是明易一个头槌把柳群玉撞到重伤。
第二次见面,是柳群玉一脚把明易踹到沟里。
那时,柳群玉一开始并没有看清明易的脸。因为他低着头,矮着身子蓄势冲出来,脑袋正好低在柳群玉胸口的位置,一头撞了上去。
柳群玉被猝不及防撞飞在地,猛地吐了一口血。
眼前一黑,他撑着一口气,斜趴在地上,抬眼看向来人。那张清露般俊秀的脸猛然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那双眼睛富有情感、生命力,像生命静止时才能看到的眩光,像大风吹拂而过的太阳花,像一盏清晨撷取的露水。明易的眼神里带着忐忑和担忧,像一双彩光的蝴蝶,翩跹着,靠近了他。
“你没事吧?”
意识的最后,他看见那个略带稚嫩的少年朝他伸出了手,快走几步,似乎想要扶住自己,但不仅没有碰到自己,他还趔趄了几步,差点自己也摔倒在他身上。
柳群玉当时想。
这双眼睛,他从前见过的。
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胸口很痛,头也很痛。柳群玉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午间的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里逃了出来,照进屋子里,晒到他的脸上。他抬起手,遮了遮刺眼的光。
光斑落在被子上。
他看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趴在自己的被子上,是那个他昏迷前见到的人。这家伙似乎困急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侧着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和被子。光斑照在他一般的侧脸上,令他那长长的睫毛投下了阴影。
柳群玉没有动,眼神看向这个少年,注视了许久。
他仔细地打量着明易脸颊的轮廓,从阳光中仿佛发光一般的细小绒毛,到那仿佛墨笔一挥而就的紧闭的眼睛,从唇瓣上几乎发白的纹路,到在阳光中仿佛金辉一般的浅色头发。
他感受到了心脏的存在。
一种带着欣喜和困顿的跳动,紧紧地攥着他的心。他的大脑开始飞速地活跃起来,记忆和思维突破疼痛的辖制,开始汹涌地波动、地震和飞跃。
他想起来少年时随父亲进宫,曾经见过一件被献于皇帝的贡品。那是一个由巨大的琥珀雕筑的花树,那树干上面的每一条沟壑都雕刻着不同心精致的花朵,树枝垂下来,挂着叮铃当啷的宝石、珍珠、水晶和琉璃。
繁复的美并未触动他,令他记忆犹新的是那棵花树的颜色。晶莹又温柔的琥珀黄色,富有层次和光泽,仿佛自身也会发光似的。他在琥珀中看见了自然和万物。
这个惊鸿一瞥的少年,也有万物的温度。
柳群玉长久地看着这张脸,许久才眨一次眼。他内心有一种冲动,那就是触碰他,拥有他。
但当他意识到这点以后,又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恐慌,仿佛他的心被一种未知的猛兽掌控了。
他扼制了大脑的欢快和跃动,攥紧拳头,闭上眼睛,不断地告诫自己。
不可以。
不可以。
你不可以显露出喜爱,你不可以轻信于任何一种带来快乐的情感,你不可以喜欢!
这是陷阱,这是痛苦的幻觉和诱惑,这是一个巨大打击的前兆。这是前车之鉴所验证过的深渊,这是一个注定的崩溃、绝望和痛苦。
你不可以爱上谁。
情感……所有的情感,不论是亲人、友人还是爱人,都是痛苦为了蛊惑而创设的牢笼。只要沉湎,只要接纳,便会在期待中得到最深的伤害。
这世上,连最爱他的人也在不留余力地恨他,他又怎么可能在这世上得到任何感情上的仁慈?
不要假存希望,不要痴心妄想,唯有冷漠与克制,才是风险最低的选择,才能将他那颗脆弱的心紧紧地保护在他的坚冰之下。
柳群玉闭着眼,不断暗示着自己。
他试图压下心中的悸动。但,本能的喜爱他无法否认。于是,他选择与这种示弱的情感切割。他把这种悸动一点点斩下来,粗鲁地丢得远远的。
柳群玉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再睁开眼,他终于能够克制地看向那个少年。
明易被他的动静吵到了,终于迷糊地睁开眼,看向他,睡眼惺忪地惊喜道:“你醒了!”
没等他再说出什么话来,柳群玉已经坐起了身,揪着明易的领子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冷眼盯着明易,见那张脸又一次惴惴不安地惊慌起来。
那张粉润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解释什么。但是柳群玉没有听。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张蔷薇色的口腔吸引了。他看见那条可爱的舌头,在湿润的口腔里活泼地跳动着。
他的心中又一次无可避免地升起了那种危险的欲望。
他又一次将那种情感与自己切割。
明易身高和柳群玉不相上下,但柳群玉只是低低地揪着他的领子,他也无力挣脱,只能矮着身子,曲着膝盖,踉跄着被柳群玉拖着走。
“是你撞的我?”柳群玉冷淡道。
明易惊慌失措,赴死一般闭上眼,点了点头。他又在说什么话,可能是抱歉的话吧,柳群玉没有听,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个人动态的神采吸引了。
他在抵抗着这种吸引,尽力按照自己一般的反应来对待这个人。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但是,如果也让这家伙重伤,让,那张粉润的唇吐出嫣红的血……柳群玉想到这个画面,鉴定的心便犹疑了片刻。
他拖着明易的衣领,一直出了门。
明易的脚几乎被拖着在泥土地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正好,柳群玉瞥见不远处的山坡下有一条水沟,他便有了主意,松开了手,还没等明易站稳,就一脚踹到明易的肚子上,把他踹进了水沟里。
“啊!”
明易扑通一声掉进水里,狼狈地爬起来,捂着小腹,蜷缩起来,脸痛苦地挤在一起。水珠打湿了他的发丝,淅淅沥沥地滴下来,从水里来,又回到水里去。
在水波中,他的眼睛愈发像水晶一样柔润黑亮,仿佛把一掬清水盛在了黑水晶的容器里,藏着一种旋风似的诱惑和迷人。
柳群玉不敢多看,很快就转过身,回去了。
他的脑子里还浮现着明易从明易下巴上滴落的水珠,他的耳边不断回想着那颗水珠掉在水面上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轻盈的“咕嘟”……
明易甩了甩头,好久之后痛感才缓解。他懊恼地看向紧闭的门扉,垂头丧气地打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灰溜溜地离开了。
而柳群玉,正藏在窗后悄悄地瞥视着他。
不能喜爱,不能表现出被蛊惑。
他如此告诫自己。
不能示弱,不能显露出弱点,不能软弱,不能被击溃。
他不想,再被痛苦击碎。
这种吸引力,是一种恐怖的征兆,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安宁。
柳群玉极力想要保全自己的安宁,想在习惯的稳定中继续藏着自己。但是,那道光辉似的人有一些灿烂,总是接二连三地在他的世界里放烟花。
他厌恶这种失控,于是总是回避明易所在的场合,也不想见到他。
但是,明易像是怎么也不死心一样,怀抱着炙热的善意,总是希望将他的那道光晕也赠给柳群玉。柳群玉厌恶他的打扰,又似乎有些期待他的示好。
他厌恶不安宁的自己。
“真的吗?”明易的声音里带着不确信,怀疑着自己,“可是我第一次和师兄见面,就搞砸了,还伤害到了师兄。”他声音里带着懊恼和自责,“师兄本来就已经重伤了,我还撞到了师兄,师兄因此还昏迷了好久……”
柳群玉动了动,转过头,单手捏着明易的下巴,让他靠近自己。他亲吻着明易的嘴唇和脸颊,用脑袋喜爱地蹭了蹭他。
明易从两人牵连的地方感受到邀请。
一种含情脉脉又秘而不宣的邀请。
他将一切置之度外,不顾一切地闯入沉溺中。他低声地喊着:“师兄……”将躁动诱发得愈加躁动,将静谧的心用一种急促的方式,呼之欲出地表露出来。
柳群玉紧紧抓着明易环在他胸口的手臂,专注着呼吸着。他着迷于这种被闯入的滋味,甚至期待着更粗鲁的对待。他在污秽和堕落般的情爱中,仿佛看到了他的灵魂。
他强大,天赋异禀,气运加身,前途无量。
然而强大和征服并不能令他的内心安定。他那颗柔软脆弱的心,一直惊慌失措地躲藏在迷雾中,藏在坚冰后。他仿佛遗失了什么,又好像从来没有得到什么,他的心黯淡而了无生意。
唯有痛苦,仿佛才能令他的内心激活。
令他有机遇一窥他那被厚尘埃掩埋的、深深躲藏在迷雾中的灵魂。
唯有痛苦、耻辱和污渍,才能令他的心安定。
他扭曲而惊慌失措地在痛苦中感受着爱。那种爱横冲直撞,令他瘫软,令他意乱情迷,令他甘愿抛却一切,甘愿堕落。
他期待着更激烈的碰撞和更疲惫的倾泻。
“明易……”柳群玉低低地呼喊着。他的声音脆弱而沙哑。他满怀眷恋地拥抱着明易的双臂,在颤动中仿佛看见到了一闪而过的月光。
恍惚中,他想。
月亮是夜色的,夜色是静谧而痛苦的。
原来月亮,接纳的是痛苦的人。
痛苦、堕落、失控、悲伤、污秽……
他在一闪而过颤栗的激情中,悲哀而落寞地发觉了月光的痛苦。
太阳接受坚韧和稳定,而月亮接纳所有的消极。
他在粘稠的流动中喟叹,闭上眼,接受了月光的顿悟。
堕落吧,痛苦吧。
柳群玉离开明易,起身,欺身而上。他仔细地看着那双饱含爱意的眼睛,亲密而地低声道:“我爱你,你是我的,你不能离开我……”
他低下头,靠近了明易,明易才发现柳群玉一向冷淡克制的眼睛中,全是狠狠的偏执和执拗,“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明易被他的强横刺激得身体又一次颤栗起来。
他这样强横的人,却甘愿俯趴在他的身下,承受着他的侵占。他用柔软的姿态魅惑他,甘愿露出脆弱和不安的一面。
明易爱他的强横,也爱他的脆弱。
他痴迷地望着柳群玉,伸出手,将他垂下的一缕发丝别到了他的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