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叁回到金銮殿时已是凌晨，家宴早已经结束，好在南瑿的住处仙居殿离金銮殿很近，陈叁很容易找到了回来的路。

殿内，南玉正在弹奏古琴，他虽然读书差劲，但是乐理极好。琴声古韵悠扬、婉转动听，回荡在宽阔的大殿之中，余音久久不散。

这把古琴名为“红线”，是周贵妃生前的遗物，价值难以估量，从前由南凛保管，后又交给南玉。

红线是南玉最心爱的器物，无论去何处都要带着。

见陈叁回来，南玉也没有停下。

“回来啦，花盆重不重？”

“花盆？”

“你不是被三哥叫去搬花了吗？他说今天准备了很多奇花异草要献给父皇。”

陈叁反应过来，是南玥随便编了一个理由跟南玉解释他的消失，不然他也在苦恼该如何告诉南玉是南瑿把他带走了。

他跟南瑿的关系，实在是叫人不齿。

“不重，我只搬了几盆草。”

“那就好。”

陈叁马不停蹄地做事，帮南玉打好洗澡水，撒上花瓣，又帮南玉脱衣服，等他坐进去，开始拿小葫芦水瓢往他身上浇水。

水汽袅袅间，南玉一边洗澡一边跟陈叁说话：“对了叁叁，我的玉佩呢？”

陈叁在身上摸了摸，还好南瑿没有拿走玉佩，他松了口气，把那块成色极好的玉放在南玉的掌心之中。

“明日把这个玉佩替我交给崔姑娘吧。”

“崔姑娘？”

“对，就是今天在殿上跳舞的那位女子。”

陈叁没有多问：“好。”

过了一会儿，南玉没有再说话，这不像他的性格，陈叁轻声询问道：“殿下今晚有什么心事吗？”

南玉把头埋进水里，缓缓说起了一件童年往事。

那年他五岁，到了四月，秋姑姑抱着他来到太液池附近的桃园里赏花散步。

彼时八皇子和九公主还没有出生，南玉是宫里最小的孩子。

跟其他风光无限的皇子们不一样，他的身边并没有许多太监宫女跟随，那时南凛也年纪尚小，没法照应他，只有一个秋姑姑总是陪着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这天秋姑姑抱着他坐在凉亭里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太监，叫走了秋姑姑，说有要事相告。

秋姑姑本来想抱着南玉一起去，却被太监拦下，说皇子身份尊贵，不便同行。太监又说事出匆忙，耽误不得。秋姑姑不得已将南玉放在凉亭里，反复嘱咐他哪里都不能去，就在这里安静地坐着，自己去去就回。

南玉年纪小，坐不住，没过多久就想跑出去玩。太液池上漂浮着许多掉落的花瓣，南玉走到池边，正准备去捡花瓣，突然被人大声制止：“别去，那里危险！”

制止他的人是一个小姑娘，年纪比南玉大不了多少。她快步跑到南玉身边，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了河边。

“你是谁？是宫女的孩子吗？你不知道池塘很危险吗？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小姑娘像大人似的教育南玉，先天反应迟钝的南玉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

两个人坐在凉亭里玩树叶，直到几个宫女找到太液池里来。

这个小姑娘是当朝皇后亲妹妹的女儿。

崔氏是名震天下的世家大族，这样的家族通常奉行“一滴血”原则，只要母亲身上有崔氏的血统，孩子都可以随母姓。

所以小姑娘随母姓崔，名叫崔釉。这次随她母亲一起进宫给皇后请安，观赏池景时却意外在诺大的桃林里迷了路。

崔釉不放心把南玉一个人留在桃园，坚持要等他家的大人回来。

没多久，秋姑姑办完事回到太液池，看见亭子里站满了人，她大惊失色，以为是南玉出了什么事。

好在有崔釉守在他身边，一切无恙。秋姑姑反复检查南玉的身体，确定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她郑重地跪谢崔釉，崔釉用稚嫩的声音问她：“这个小孩是你的吗？”

秋姑姑又一次磕头：“不敢不敢，老奴怎么敢当。这是我朝七皇子。”

崔釉虽有疑惑，却也没有再问下去。

她常听崔夫人说起宫里的事情，所以她知道七皇子是周贵妃的孩子，也知道那位周贵妃已经去世了，而那位生前盛宠在身的贵妃很不得姨母的喜爱。因此，她又联想到，姨母恐怕也不喜爱周娘娘的孩子。

但南玉长得及其漂亮，像个粉嘟嘟的瓷娃娃，崔釉很喜欢他。

皇后总让她跟大皇子一起玩，因为南瑜是她的表亲。可是那位表哥只爱读书和练字，总是对她礼遇有加却又非常疏离，归根到底还是把她当作小孩子来看待。

崔釉确实年纪不大，她也不想做表哥的跟屁虫，只想结交一些年纪相仿的朋友。

在那之后，崔釉每次进宫请安都会专门来桃园找南玉玩，他们慢慢长大，两小无猜……小姑娘总是早熟一些，说崔釉心里没有南玉肯定是假的。

崔釉听母亲说过，她以后是必然要嫁给皇子的，这是她生为大族女儿的荣耀与使命，所以她有时忍不住幻想，将来会不会嫁给南玉呢？

在南玉十岁那年，十九岁的南凛在觐帝的培养下着手处理宫廷事务，她认为长安殿之外的地方都危机四伏，于是不让南玉轻易离开宫殿。

崔釉也渐渐长大，深谙男女有别的道理，她没有理由去长安殿中看望南玉，从此他们再无机会见面。

这几年来南玉是思念她的，他经常给她写信，但是没办法寄出宫外。没想到再见面，她却被指婚为大皇子的妻子，成为了南玉的皇嫂。

—

清晨，大明宫北门——玄武门。

崔釉和母亲崔夫人正准备乘轿离宫，陈叁带着南玉的玉佩赶来送行，希望能见崔釉一面。

崔夫人面若银盘，看着很是富态慈祥，跟方额广颐的皇后十分相似，但相比之下更显丰润亲切。

见陈叁特意来此相送，她开口问道：“你是七皇子身边的小伴读是不是？”

陈叁恭谨有礼：“回夫人的话，是奴才不错。”

崔夫人点了点头，转头到轿子里说了几句话，不久，崔釉带着白色面纱从轿中走下来。

两人又走开几步，避开其他人。

崔釉有些激动地问陈叁：“是不是南玉有话让你跟我说？”

“崔小姐冰雪聪明，七皇子来让奴才把这个交给您。”

崔釉看见陈叁手心里的玉佩愣了一下，随后小心拿起来确认：“这是……南玉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枚玉佩吗？”

“小姐不必怀疑，这是七皇子给奴才的，并且叮嘱奴才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崔釉思索一番，却把玉佩还给陈叁：“这玉佩世间独一无二，劳烦你拿回去吧。我虽将此玉视如珍宝，但并无身份相配。”

“这玉佩与您相得益彰，再合适不过。七皇子还托我带句话，小姐且先收下玉佩，再听奴才跟您说。”

崔釉犹豫再三，最终收下了玉佩，只为了听那句不知好坏的话。

“王爷说，请您珍重自身，您好，他就好。”

崔釉低声重复：“我好，他就好……”

她扬起头看向清晨的朝阳，眼睛里似有泪光：“他的心意我已分明，我们有缘无份，但如今知道不止我一人动情，心中再无遗憾。”

而后陈叁扶着她上轿，目送一行车队缓缓驶离大明宫。

—

崔釉心里有南玉，这并不奇怪，两人有青梅竹马的情份，而且南玉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

他一向礼遇下人，不止是对陈叁宽容友善，对立夏、春分和秋姑姑都亲和有礼。

这样的日子长了，南玉待陈叁越好，他越是感到愧疚，也非常后悔将南玉的弱点暴露给了南瑿。

他不会忘记自己最初为何想要进入大明宫，故事的源头来自那副价值不菲的贵妃画像，而他的任务是将画像交给南玉。

如今画像不翼而飞，他口说无凭，反而会将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所以干脆不提起此事，只是私下从未停止过在长安殿里寻找画像。

“叁叁，你在想什么呢？”

陈叁又在想那幅画像还能去哪里，南玉对走神的陈叁说：“帮我添一些茶”。陈叁回过神来，赶紧为他倒茶。

家宴的第二天，大明宫中春和景明，太液池上设有石桥，水面波光粼粼，又有蜻蜓栖息，橘红色的锦鲤跃然于池面，更有荷花绿叶，相掩成画。

大皇子南瑜邀请弟弟妹妹们到太液池中央的蓬莱岛上观赏荷花，皇子公主们坐在岛上的四角亭中，乐师奏乐，众人饮茶，气氛和睦，一切都很和谐，也给了陈叁发呆的机会。

五皇子南珩问道：“不知今日为何四哥不在？”

众人这才发现，少了一位皇子。

南凛对他说：“四弟上月感染风寒，如今正卧病休养。”

南玉不解又担忧地问：“四哥怎么又病了呢？今年不怎么看见他，每逢问起都说他病得很重，起不来床。”

南玥安慰他：“七弟勿忧，四弟身体一向孱弱多病，在家静养未必不是好事，世事多烦扰，听多了容易扰乱神志，我看四弟倒有些归山仙人的感觉。”

南瑿今天穿了一身绛色的衣裳，披着头发，安静地靠在栏杆边默默喝酒，似乎在认真欣赏湖光山色。

南瑜则小声对身旁的太监说：“你去问一下九公主的管事姑姑，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奴才这就去。”

不一会儿，没走多远的太监又折返回去：“回大皇子，奴才看见亭下九公主和管事姑姑正在往这边儿走来，是否还需奴才去接应。”

南瑜放下心来：“不必了，来了就好。”

话音刚落，就听见宫女尖锐的叫声：“来人啊，快来人啊，九公主落水了，快来人救命啊。”

亭中众人闻言皆惊骇不已，纷纷起身向亭下走去。

救人的太监侍卫跳下去十几个，可是管事姑姑与公主已经被水冲散，九公主哭泣不已，渐渐飘向远处，挣扎间波动的湖水不断没过她的头顶。

情况危急，陈叁也很焦心，这时，突然有人靠近他的身后，用力推了他一把，他直接从栏杆后翻了出去，掉入湖水中。

水的冲击力太大，陈叁的脸像被人砍了一刀般疼痛，好在他落入湖中又渐渐浮上来，慌乱之中赶紧调整好姿势，吐了几口水，待眼睛能看清周围环境之后，马不停蹄地游向离自己更近的管事姑姑，拉着呛水快要晕厥的姑姑艰难地游到岸边，最后被其他太监合力拉上岸。

陈叁精疲力尽地躺在岸边，南玉疾步赶到他身旁，询问他有没有事。陈叁本想出言安慰他，结果一口水喷到地上，南玉吓坏了，让他先别说话，马上就有太医赶过来。

“九公主上来了！”

陈叁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所有人都赶往公主那里，他终于可以安静地在地上休息一会。

可是不久后他却发现，其他皇子都在因为九公主落水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南玥却站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陈叁。

这件事情发生得让所有人都措不及防，涉及到公主性命的事情自然闹到了皇上皇后那里。

紫宸殿内，皇子们都跪在地上，南凛则抱着九公主昏迷不醒的小小身体坐在皇上身侧。

南瑜率先认错：“父皇，今日是儿臣设宴款待弟妹，一叙血亲之情，中途湖面起风，管事姑姑将九妹抱走，回宫添置衣裳，在回亭途中失足落水，一切都是儿臣看顾不周，才使九妹命悬一线，还望父皇责罚。”

南瑿也道：“父皇，大哥设宴原是好心，谁料九妹遭此横祸，儿臣们皆在场却无一人救下九妹，是我们做哥哥的失职，要罚应该一起罚才对。”

皇上半晌不曾说话，众人屏息，良久他才开口道：“琬儿的管事姑姑现在何处？”

太监弯腰道：“陛下，承欢殿管事宫女照顾公主不周，现在已经被扣押在后殿，听候发落。”

皇上的眼睛晦暗不明：“严刑拷打，无用就斩。”

说罢就起身离开紫宸殿，路过跪着的众皇子时亦不做丝毫停留。

皇后紧随其后，只是临走时格外担忧地看了南瑜一眼：“你是大哥，理应照顾好你妹妹。”

待皇上皇后离开后，皇子们陆续站起身，陈叁也扶起跪在最后的南玉。

南瑜失魂落魄地坐下，南凛对他说：“眼下时局未明，今夜小妹先在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