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瑿再次来到赵家村的时候,赵姒已经下葬三天了,但是陈叁仍然穿着白色的孝服在灵前守孝。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我说呢。”
南瑿看见这一幕完全傻眼了。
“这几天太伤心了,忘记跟你讲了。”
其实他不说,是因为知道说了之后,南瑿肯定要来村子里陪他,但是他也知道母亲并不想见到南瑿。
陈叁跪在地上许久,膝盖以下已经麻木了,站起来时十分艰难。
南瑿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床上,小心地掀开他的孝服,发现他的膝盖都红肿了。
他皱着眉毛,问道:“你家有什么药吗?”
“还有一些,在柜子底下,是治跌打损伤的。”
南瑿找来药草,但是却不知道怎么敷,以前他受伤,都是太医把药材弄成细腻的粉末,均匀地洒在伤口上,再用棉帛将其包扎。
可是他眼前的药材还是原始的一堆树叶子,有的长得还很像树根。
陈叁看见他迷茫的眼神,温柔地笑了笑:“还是先放在一边吧,晚上我有时间再把它们捣成粉末。”
南瑿:“那怎么行,你不能再走动了。”
在陈叁的帮助下,南瑿找到了捣药的罐子,开始坐在桌前捣起药材来。
“你怎么会突然来找我呢?”
陈叁倚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南瑿捣药,这是赵姒去世以来,他最放松平静的时刻。
南瑿犹豫着说:“上次你让我帮你打听你父亲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明熙七年,父皇确实处死了一批前朝遗老,大概有十几个人,可我细细查了这十几位官员的来历和家世,没有与你父亲相吻合的。”
这已经在陈叁的意料之中。
“没事的,我知道你尽力了。”
早在赵姒下葬的当天,陈叁就自己琢磨起父亲的身世。
有了天生异象和白发这个前提,又有被官府带走的经历,且父亲十年未回赵家村,那么唯一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就是前朝的仙银大祭司。
陈叁之前在翰林院工作时博览群书,阅读过觐昭帝一朝的起居注,也读到过仙银大祭司的入宫日期,不过时间太长,他不能确保记忆的准确性。
那天下午,他写信一封,寄去长安,委托周子婴交给阿絮,让阿絮帮他在翰林院找到昭帝起居注。
先帝的起居注丢了大半,所以他已经找不到仙银大祭司的死亡日期了,只能在他的入宫日期上深究下去。
如果仙银大祭司的入宫日期和他父亲被官府带走的日期相吻合,那么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睡前,陈叁想起他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时总是做的那个梦。
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男人被钉死在巨大的铜柱上,嘴角流下一抹鲜血,身中数箭,在沉默中血尽而亡。
难道,这其实是他父亲的命运吗?
今天南瑿告诉他的一切,反而验证了他的猜想。
仙银大祭司不是普通人,虽然他因忤逆先帝而死,但是他的名字不可能和普通的官员摆在一起。
南瑿也不会想到要去查仙银大祭司,因为祭司是不能有七情六欲的,更别提后代了。
“还有一件事。“南瑿把捣好的药粉轻轻洒在陈叁的膝盖上。
“你说。”
“我准备去一趟祭魂圣陵,既然我们在妃陵里找不到复活仪式的真相,不如就去灵渊大祭司的陵墓里看一看。他和贵妃先后死在同一年,说不定会有线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陈叁当然要去,不过他不只是为了灵渊大祭司,也是为了和灵渊大祭司葬在一起的仙银大祭司。
—
第二次下墓,他们得心应手的多。
陈叁和南瑿站在祭魂圣陵的墓道口,夜风穿过,带着湿土的气息。
陵墓深处黑暗如渊,仿佛隐匿着一只沉睡的兽。
南瑿低头调整腰间的火折子,察觉到陈叁望向墓道的目光,抬起眼来。
幽深的光影间,他的神色莫测,嘴角带着一丝淡漠的笑意。“你害怕吗?”他问,声音很轻。
陈叁回过神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历代祭司都会葬在这里对不对?”
南瑿随手抹去袖口的浮灰:“是。”
陈叁垂下眼睫,掌心贴着石壁上的刻痕,指腹拂过一道道铭文。这或许就是他父亲的陵墓。
做好心理准备后,陈叁提步走进墓道,黑暗吞没了他的身影,南瑿很快跟了上去。
墓门之后,历史沉眠,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回荡在幽深的甬道里。
他们来到第五代祭司陵墓,遇到了跟在妃陵里一样的情况,石门根本就没有被封死,不知道是在等着外面的人进去,还是等里面的人出去。
按理说推开石门,里面应该有两具祭司遗体,两个墓碑,两个墓志铭。
可是陈叁和南瑿一进去就震惊了,里面只有一个人的陵墓。
只有一个墓碑立在石门后,墓志铭上写道:
觐朝第五代昭帝年间仙银大祭司
明日月之道,通天地之机,预见凶吉,辅佐国运。奉天承命,祀神明,镇社稷,庇万民。
生则奉神,死则归幽。
长夜未央,故人何归?
此门之后,生者莫入。
陈叁读了好几遍墓志铭,发觉这句“故人何归?”相当奇怪。
“何”可以指代何时,也可以指代何地。那么它的意思到底是“故人何时归来”,还是“故人在何地归来”。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撰写墓志铭的人,认为死者可以归来?
陈叁和南瑿对视了一眼,绕到墓碑后面。
这里竟然跟传统的陵墓完全不一样。
一张通体温润的玉床静静地陈列在高台之上,而玉床之上,躺着一个人。
他的发色雪白,垂落在玉石之间,睫毛亦是白色,在微弱的长明灯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闭合的眼睑下藏着一双不知见证过什么的眼睛。
他的肤色胜雪,几乎要与玉床融为一体,唯有唇色带着一丝极淡的血色。
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没有一丝腐朽的痕迹,连衣角都未曾沾染尘埃,姿态安详,仿佛只是沉睡,而非死亡。
陈叁站在玉床前,手指微微收紧。
虽然眼前的人皮肤没有腐坏的痕迹,还存留生前的模样,但微微下陷的眼睑、微缩的指节,还是暴露出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体征。
“他是尸体。”南瑿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没有起伏,也没有疑问。
“嗯。”陈叁应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那张近乎完美的脸上。
即便已经死去多年,他仍旧美得让人心悸。作为超越了人类应有形态的造物,让人怀疑他是否曾属于这个世界。
“看来,他是被特殊保存过的。”陈叁低声道,“尸身没有腐烂,应该是玉石的低温加上密闭环境……可能还有些特殊的药物。”
南瑿仔细打量着尸体的手——指甲干枯,皮肤因失去水分而稍显紧绷,却仍保留着生前的轮廓。
这不是刚死去的人,也不是不死之物,而是一具被极度珍视的遗体。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灵渊大祭司的遗体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让两人都安静下来。
陵墓冰冷幽深,而玉床上的尸体仿佛只是一块随时间沉睡的玉石。
没有生命,没有意识,只是一个被刻意留下来,等待被发现的过去。
—
陈叁收到了阿絮从长安寄回的信,信中附上了仙银大祭司进宫的时间:明昌二十九年。
赵姒曾说,明熙五年陈叁的爹回到赵家村,距离他离开已经过去了十年。明熙五年往前推十年,正是明昌二十九年。
陈叁可以确定了:仙银大祭司就是他的父亲。
晚上,他拿出准备给赵氏的纸钱,在自家后院里烧起来,但他是烧给原主陈三。
他希望陈三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他的真实身世,从此他就是有爹有娘的孩子,到了地下,要记得找到爹娘。
“陈三,我从没想过咱们的爹会是仙银大祭司,一直以为爹只是一个早逝的朝廷官员,娘说他是被朝廷处死的,让我为他报仇。”
“陈三,如果是你,你会想要推翻朝廷吗?朝廷没有了,意味着大明宫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动荡,觐朝会不会因此衰败,不再繁荣了?那与之息息相关的百姓又该怎么办呢?”
“陈三,我已经知道了大明宫里所有人的结局,可是我找不到我们的结局。我们是谁,我们在这个朝代担任什么样的角色,难道我们真的是历史上默默无闻的人吗?”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是又有太多的话不能说,他只能告诉已经死去的原主。
现在他的疑虑并没有因为找到父亲的真实身份而减少,反而增加了许多。
按理说大祭司一旦被加封,就要终生为皇室服务,连死后都要被葬入专门的陵墓里,继续守护死去的皇室贵族。
很显然,仙银大祭司在历任大祭司中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
明熙五年,也就是陈叁出生的前一年,他居然可以摆脱大祭司的身份,回到赵家村娶妻生子,这本来就足够离奇。
他回到赵家村不到一年,就又被朝廷的人抓走,甚至还被处死了。
历史上仙银大祭司确实是因为直言不讳被先帝处死的,具体的处死日期已经找不到了。
他为什么会被放出宫,又为什么被带回去?
在仙银大祭司死后几年,灵渊大祭司也在洛阳圆寂,为什么祭魂圣陵里只有仙银大祭司的遗体,灵渊大祭司的哪儿去了?
如果仙银大祭司真的因为得罪先帝被处死,他的遗体为什么会被保存得如此完美?觐朝的尸体保存术确实很先进,但是这种技术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和财力,一个得罪了皇帝的人,为什么死后尸体却被这样精心呵护?
陈叁心中有太多疑问,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他在火光里轻声说:“陈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管怎么样,先帝确实是他的杀父仇人,可是他却爱上了杀父仇人的儿子。
明天春社祭祀就要结束了,所有皇室贵族都要返回长安,南瑿也要离开洛阳了。
陈叁烧完了纸钱,回到屋子里开始写陈情表,说明母亲去世,他必须守孝的事情。
他向凛帝请求,允许他在洛阳赵家村守孝三年。
不过在此期间,他会在洛阳继续为南凛物色暗卫的合适人选,将其秘密送往长安。这样一来,陈叁做事就可以远离朝廷的喧嚣,也更加隐蔽。
写好陈情表后,陈叁放下笔,深深叹了一口气。
三年,意味着他这三年都见不到南瑿了,南瑿恐怕也不会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折返。
陈叁想,南瑿一定会渐渐忘记他的。这样也好,本来就是不该开始的孽缘。
第二天,皇家仪仗即将出发,返回长安。
南凛收到了陈叁的陈情表,觉得陈叁说的有道理,在洛阳做事确实比在大明宫里做事更加隐蔽方便,她没有理由拒绝陈叁的请求。
她批复道:卿所奏事情有原,理甚是,准所请。
就在她写完批复之后,雀山来到行宫,告诉她有人偷偷进入了祭魂圣陵,而且他怀疑是南瑿。
南凛问他:“为何怀疑是六弟?”
“我前几天发现南玥很不对劲,他总是调走皇陵附近的守卫,还暗中派人进入祭魂圣陵,不知所为何事,但我想是为了给某人善后,而他又一向不在乎除了宸王殿下之外的人的死活。”
南凛想,或许南瑿是察觉到了皇室最深处隐匿的秘密。但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愿意这个秘密被任何人知晓。
她希望这个秘密随着先帝和先皇后的离去,从此长眠于地下,不再见天日。
她不想去质问南瑿和南玥,也没有打草惊蛇,只是派人把祭魂圣陵封死,并且加派两倍人手去看守圣陵,要求皇陵附近每时每刻都要有人把守。
这时惊蛰来报:“陛下,该起驾回长安了。”
南凛安排寒霜将批复交给陈叁,自己则走出洛阳行宫,踏上马车。
宫城之内,鼓声隆隆,号角长鸣,皇家仪仗即将启程,沿官道东去,返回京都长安。
御道两侧,禁军肃立,甲胄森然,银枪寒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