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瞬间里，陈酽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对方就这么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

“陈先生？”

那声音再次响起，柔和悦耳，在异国的街道上，说得却是中文。

大概陈酽脸上的怔愕太过明显，对方笑着指指画板上的标签，纸贴上面写着“ChenYan”。但对方显然误解了陈酽愕然的原因。

太像了。

陈酽对那张脸太熟悉了，十年间他描摹了无数遍的轮廓，每一个色块、每一个线条都精准重合。

尤其是那对眼睛，柔和得像是丝绒。

陈酽打量的时间明显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范围，对方却没有生气，只是无声地帮他整理好地上的画箱。

沉重的画箱被交到陈酽手中，确保他拿稳后，对方笑笑，转身离开。

“等等！”

陈酽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

对方再次回过头，与他对上视线，眼睛里满是不解。

陈酽忽地心虚起来，他抿抿唇，强迫自己的语气冷静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陈酽语气生硬，又是在这样的场合，对方完全可以拒绝，却只是好脾气地弯弯眉眼：

“周”

不知道是不是和外国人介绍时养成的习惯，对方念得很慢，耐心得像是在为稚童开蒙。

“颐”

周颐。

陈酽脸上显出些大梦未醒的懵懵，他低喃着重复：“周……颐？”

“不好意思。”

对方开口打断他，摇摇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我想我该走了。”

“啊，抱歉！”

陈酽匆忙松开手。

周颐很快离开。

他盯着那道熟悉的背影，一点点捏紧画箱。

早春的风寒意料峭，刚从温暖的家里出来，身体还有些不习惯室外的冷意。周颐裹裹身上的大衣，一转进了街角的咖啡馆。

他如往常般来这里解决早餐，虽然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但这家点现烤的牛角包意外合他的胃口。

“早上好。”

他如往常般与店员点头示意，却在看清对面的脸后一愣。

“好巧啊，小颐。”

陈酽笑起来，一张精致的脸上挑不出错处，完美得像是美术馆里的石膏像。

好巧？

世间所谓巧合，究竟有多少是真的造化机巧，又有多少是蓄谋已久？

谁知道呢。

周颐唇角笑意浅浅，“大家都习惯叫我周。”

笑面上短暂地出现一道裂痕，但又很快愈合。

“可我觉得小颐就很好听呀……”

“我不觉得。”

周颐仍旧是一副温温和和的神色，拒绝时却毫不留情面。“还是和大家一样叫吧，我习惯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

面前漂亮的店员咬紧后齿，翘睫蝶翅般抖了抖。

“……周。”

念得很艰难。

“周！”

陈酽的低喃很快被更昂扬的招呼声压过，一个栗色头发的绿眼青年从后厨里跑出来，拗口的异语被他说得活泼又热切：

“老样子？”

周颐刚一点头，西蒙便对他比了个我懂你的手势：“牛角包，一片奶酪两片火腿，对吧？”

“多谢。”

周颐总能被西蒙那十足的活力和热情感染。

至于陈酽，一早便被挤到角落。

他重重一咬唇，提高了声音：“那个！”

周颐的注意被吸引过来，西蒙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陈酽仰首望向周颐，露出一排洁白小巧的贝齿，琥珀色的瞳子亮晶晶的：

“我昨天已经学会怎么做牛角包了，可以给我个机会，我想亲手做给你……啊！当然，是因为你之前帮了我，就当、就当是那天的谢礼了，可以吗？”

周颐看了片刻，却没急着答话，而是将视线转落到西蒙身上。

西蒙听不懂中文，却也一直礼貌地等着，见周颐看过来，他自然而然地认为终于到自己说话的时候了。

“嗒嗒！”西蒙变魔术似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包油纸，隐约可看出里面牛角包的形状，“惊喜！我提前准备好了，没想到吧？”

空气短暂沉默一瞬。

注意到陈酽不虞的面色后，西蒙意识了什么，他不安地眨眨绿眼睛，“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周颐抬手接过油纸。

“谢谢你，帮我节省了很多时间。”

余光里，陈酽死咬着唇，全无血色。

周颐脚步一停。

他偏头看向陈酽，像是什么都没意识到一般摇摇手里的纸包：“谢礼，就先在你那里暂存一天好了，明天希望能尝到你的手艺。”

陈酽看向他，眼底似乎有滔天情绪翻涌。

周颐却懒得深究那神色里隐藏着怎样的信息，他礼貌笑笑，很快转身离开。

刚刚走入寒风，身后门上的铃铛便发出声清脆的响。

店内的暖气缠上来，热得不明不白。

一杯咖啡很快塞进他手掌里，热度隔着纸杯传来，捂暖了周颐冰凉的掌心。

陈酽后退一步，埋头道：“这是谢礼延迟一天的补偿，还有，我叫陈酽。”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

既害怕着被对方拒绝，又忍不住怀有期待，他在期待什么呢？

陈酽明明知道那不是他。

“我知道”，周颐手腕一转，显然是看到了陈酽写在纸杯上的那一串号码。周颐勾勾唇角，“那么，谢谢你，阿酽。”

陈酽瞳孔一缩。

那一瞬间，像是有一幢摩天大厦于他脑中轰然崩塌，震得他头皮发麻。

“他在喊你。”

陈酽眨眨眼睛。

“我说西蒙”，周颐偏偏头。

顺着望过去，陈酽才看到西蒙正隔着玻璃窗冲他招手，大概是客人多了起来。

“啊，那我先回去了！明天，你一定要来！”

整一个忙碌的早餐期都没有平息下陈酽的心跳。

直到最后一个客人推门离开，陈酽才脱力地坐回柜台后，隔着口袋摩挲着手机，魂不守舍。

他在等。

忙碌期间手机也震动过几次，可没有一个是他想要的。

是周颐没看到？不，那时候他分明就看见了。会不会是他太忙了，还没来得及？陈酽无意识地将手放在胸口，那几乎是一个祈祷的动作。

“嘿，陈。”

西蒙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刚收拾完外面的桌子，他放好清洁用具，一屁股在陈酽旁边坐下。

陈酽往旁边躲了躲。

西蒙却没注意到这些，仍自顾自热情地说着：“对了陈，你知道我刚刚收拾外面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吗？是……”

陈酽根本没兴趣听西蒙操着一口鸟语絮絮叨叨，他捧着手机，随意应付着。

“……所以我准备试试！”

留下这一句后，西蒙便兴致勃勃地捣鼓起手机来。

陈酽这才收敛了些注意力。

试试什么？

可他还没来得及问，手机便嗡得震动一声，再顾不上其他，陈酽飞快看向手机。

是一条好友申请。

心脏重新雀跃起来，陈酽迫不及待地点了通过，手几乎控制不住准度，但下一秒，他却注意到那个人的头像——

西蒙抬起头。

“陈这不是你嘛！”对方兴冲冲地将手机怼到陈酽面前：“我还以为是谁呢，你干嘛在杯子上写自己的号码啊？哈哈哈。”

西蒙笑得爽朗。

陈酽忽然想把他的脸按进滚烫的咖啡。

皮肤溃烂、肌肉痉挛，五官扭成一团地叫嚣着痛，那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阴暗的想象翻腾，却没从他精致的面具间泄露半分，陈酽仍旧笑着，一双澄澈的琥珀眼眨了眨：

“西蒙你不知道吗？这是最近的流行趋势呀。”

“趋势？”

“是呀，把联系方式藏在生活的各种场景里等着被人发现，不觉得很浪漫吗？”

陈酽面不改色地扯谎。

见西蒙似乎想用手机来查，陈酽抓住对方的手腕，目光诚恳：“店长，我觉得我们店可以以此为基础开展一个活动，购买咖啡就可以留下自己的信息，就像某种互动留言板，这样还可以促进消费，不是吗？”

看着西蒙逐渐从一脸犹疑变成隐隐的心动，陈酽轻轻抿出一个笑。

“我们可以先从老客户开始推广，比如今天的那位周先生，也许他就很愿意参加呢？”

“那恐怕不行，周他从不喝咖啡。”

陈酽眉头蹙起，“为什么？”

“听说他……胃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