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到预想中的人影时叹了口气,把自己怔住了。
我是为了什么在惋惜…
“哟。”拐上去的地方有人对我打招呼。
我本来还在思绪里,见到萩原研二有些惊讶,他反而先笑出来了,“之前见到你我也很惊讶啊,扯平了。”
啊,之前。
我也正好有话想对他说。
“萩原君是在等我吗?”
萩原研二收住笑,他大概从我的口气里察觉了什么,把视线移开,“我想回答没有,但是小泽桑也不会相信吧。”
“是的呢。”他没找什么倒垃圾的借口,反而让接下来的话好出口一些,“有时候我会想,萩原君不必觉得我可怜。”
萩原研二侧对着我,正盯着柏油路上一处裂开的缝隙看,像在走神,但我知道他在听。
“现在是萩原君家里的低谷吧,住在这样的公寓楼里,和我们这样的家庭做邻居,”我随手碰了一下身边路过的墙体,就有黑黄的灰块落下来,“所以对有些事情会费解,出手帮忙我很感激。”
“我前两天遇见千速小姐,有聊过几句,你们要搬家了吧?”我稍微用力跺了跺脚,声控灯终于给面子地亮了,“恭喜呀。”
萩原研二不笑的时候,下垂的眼睛会显出几分湿漉漉的深邃,这样的人,不论何时都会无往不利吧。
我怀着一点扭曲的快意继续说下去,“我出生在这,运气好的话死亡也会在这里,你的低谷…我习惯了啊。”
“萩原君,你的可怜捞不起来我这种人。”
他站在原地不作声,我顾自往楼上走,路过三楼时能听见呵斥的声音,看来经典剧目又要在这栋楼上演了,不是我家就是别家,大家都一样,有什么差别呢。
再转过一层就好了,疲惫袭来,我的脚步都有些拖沓起来,身后传来很迅速踩上台阶的声音,几下而已,萩原研二已经追了上来,他第一次不那么守礼地拉住我,“如果不仅仅是可怜呢?”
悦人先悦己。我想,第一次见面就在那个我顾忌费用不能开电热毯的雪天,已经是命中注定了。
在楼下持续的呵斥声下,终于有孩童的啼哭响起,“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萩原君。”
紫色的水晶太美丽了,就算昂贵到不能拥有,旁观着的我也会为它的黯淡叹息。
就算这样,我还是握住了门把手,挣脱了与我短暂同行一路的萩原研二,“我到家了。”
冬天总是来得比期待中要早一些,大学入学的共通考试来临时,我向难得清醒的父亲拜托,这几天晚上尽量安静地度过,“就当是报答萩原家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那你呢,悦子?”不喝酒的时候,父亲偶尔也有几分母亲还在时的样子,“你不去参加考试吗?”
柜子上母亲的照片是我自己放倒的,因此我可以自然地应声,“不去啦,我还没能准备好。”
外面又在下雪了,冬天可真冷啊。
萩原家搬走后,东京总算发挥了它人口密集的优势,在那之后的四年里,我再也没见过萩原研二。
近期我找了份兜售酒水的工作,提供住宿,八张床挤了十二个人的地方,不过大家都是瘦削的女孩子,工作时间多在夜里,白日里也各有零工,穿插着回来休息,倒也算住得开。
都是为了讨生活,又忙又累的,到宿舍里多是倒头就睡,相处一阵子后多能互相包容,住在窗帘旁上铺的两个人还特意与我换了位置,“小泽白日里可以透过缝隙借光看书,我们换去那边也能睡得好些。”
其中年纪大一点的那个还认真嘱咐我,“你还小,要注意眼睛啊。”
与我搭档的丽子在当晚上工时提起这事儿,话里还有几分羡慕,“你啊,长了个上进的脑袋,真是了不起,居然在这种环境下还能坚持学习。”
这几年东拼西凑,家里的债务已经还上大半,22岁的我也比过往心性平和了些,“这要感谢我一路以来,遇见的多是好人。”
十月末夜里的秋风已经凉了,我和丽子合力用推车把酒水推进了临租的店面空地,换上了材质奇怪、动起来会有娑剌声的裙子,把跟样品颜色相近的绶带套好后,也只能给自己打着气投身进夜风里。
提着装了酒的塑料篮,我们穿行在夜生活繁闹的街区里,目标是聚会的散户群体,为了提成,我的脸都快笑僵了,趁着去补货的时机,我把点起的烟藏在酒瓶间,往这边在一家KTV楼下的吸烟处走去。
眼看快要到了,我怕烟灭掉,赶快拿起来嘬在嘴里,就没注意目的地除了我还站着的高个子烟民长什么样子,被挡了路的时候,我不太耐烦的皱着眉抬头,“劳驾让让…”
看清是谁的时候,烟灰抖了一抖,我也顾不得去想萩原研二为什么会在这里,赶紧检查自己身上的工装与绶带有没有被火星溅到。
然后发现自己手在抖。
“萩原君?”在彼此的沉默中,KTV的楼梯方向传来了清亮甜美的声音,看来是他认识的女孩子正往这边走,我赶忙整理好自己,微笑着问面前的萩原研二,“客人,需要酒水吗?”
在裙子的娑剌声里,几年不见的萩原研二在看我,他好像身材更膀了些,眉目也比从前锋利,也不知道他现在从事了什么行业,比起之前居然多了几分气势。我在他的目光里努力维持着镇定,萩原研二突然把穿着的外套脱下,往我腰间围了上来。
我狼狈地躲避,等他凑近才看清背着光没注意到的红晕,“这位客人喝高了!”我提起声音冲那女孩儿喊到,“我去叫人!”她应声,居然掉头跑了回去。
啊?
我被搞得头大,把篮子放地上才空出手把外套拆下来怼进他怀里,他不接,任由着外套滑落在地,反而伸出手来拉我。
我不敢大声,“你放开!”
重逢后的萩原研二像是变成了哑巴,他幅度很大地摇了摇头,像是只甩去水珠的大型犬。
“萩原君你…”我的话被打断了。
“萩原?你还好吗?”是个我没见过的男人,长相和声音一样温和,走过来帮我脱离了困境,他掺住萩原研二,帮他向我致歉,“抱歉,我朋友喝醉了。”
萩原研二摇摇晃晃着又低下身子去拽我的篮子,我不好蹲下,他朋友看破了我的窘境,“我们正好需要续酒水,麻烦您把这一篮都卖给我吧。”
我接过他给的纸币,想赶快逃离,萩原研二说出了我今天听到的第一句话,“联系方式,拜托。”
他声音听上去有些哑,在他朋友微讶的目光中,我为了摆脱这种境地飞快地报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结果萩原研二还在拉着我的绶带,“你再倒背一遍。”
喝醉了还记得核实,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只能倒背一遍,见他仍不放开,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语气里的恶劣,“还有什么事吗,客人?”
喝醉了的大型犬倚在朋友身上摇头,用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我,kenji—”然后又把自己地上的外套捡起来掏出了什么递过来。
是一颗巧克力。
他朋友在一旁温声道,“请您收下吧。”
我拿起后,绶带终于被放开,不敢回头转身匆匆逃离了这个小巷。
那颗巧克力我放了很久,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就看到了爆/炸物处理班警察牺牲的新闻。
等确认过讣告后,我去参加了寺庙中的丧仪。
在僧人诵经的声音中,我看着祭坛上的荷花灯映照着萩原研二年轻英俊的面庞。
世尊,若未来世,其善男子,可得百返生于三十三天,永不堕恶道?*
我没去打扰在灵前难掩悲痛的萩原家人,祭奠后放下香典就退了出来。
寺庙的西侧有焚纸的地方,好像是为了照顾那些有烧纸习俗地区的人们专门开设的,不过气氛冷落得跟天气一样萧瑟,我去请纸钱,在写包封时恍惚落笔,写下故人名姓。
“是要这个吗?”香客拿着包装好的纸钱问我,我刚想点头,又改了主意,“换那个贵些的,麻烦您了。”
白日里火苗燃起来也是让人晃神的橙色,我把印着元宝如意的黄纸一张张投入炉里,轮到包封的时候,我摩挲了下数度在夜里偷偷写下后又悄悄撕掉的名字,再看着它被火苗吞噬。
萩原研二死了。
随着整时敲钟的声音,这件事被嗡地震进了我脑子里。
离开时我在门口碰见了一位穿着黑色套装的青年,是在女仆咖啡厅见过的萩原研二朋友,我记得那一头卷发。
他礼貌地向我打招呼,说是有东西要转交。
“是hagi之前想送给您的东西,不过买错了款式,没来得及换款就…他很想送出去,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接受?”
松田君一定是萩原研二很好的朋友,那东西他就放在车上,好像本就打算寻到我问上一问。
他还用车捎了我一段路,聊了几句萩原研二人生中的最后一分钟。我拎着礼袋在宿舍附近的便利店下车时,离开前他还在感谢我。
“您客气了,节哀顺变。”我对着摇下来的车窗躬身。
“您也是,请节哀顺变。”他走之前这样说。
我坐在便利店的桌子上取出袋子里的东西。
其实我见过这礼袋,不久之前,也在同一个位置,萩原研二约我到这边见面,看我视线扫过那礼袋后,把它拿下来放在他那边的凳子上,用身体遮掩住。
“你来啦。”他笑着对我打招呼,不像是醉酒那天的样子,话多得很,絮絮叨叨讲着近况,说他已经从警校毕业,入职了爆/炸物处理班,现在跟叫做松田阵平的幼驯染一起住在宿舍里,福利待遇很好,也没什么大额花销,恨不得把工资条都抖落出来给我看上一看。
“所以,你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做一笔投资吗?”
“投资?”
“你看,现在经济发展状况一般,钱存在银行也不见得增资,不如花在看起来回报更好的地方,比如…”萩原研二亮晶晶的眼睛又逡住我了,“我资助小泽桑上大学怎么样?”
“…”
“我这么说会冒犯到你吗?那…”
“好啊。”我答应他。
他张张口,被我突如其来的答应怔住,于是我又笑着重复,“请萩原君借我上大学的钱吧,拜托了。”
时间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他已经成长到可以维护我残缺般的固执,而我也愿意被他帮助填补。
萩原研二忽地站起来,“庆祝一下吧,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不能喝酒,热饮怎么样?”
我指了指柜台那边,“肚子有些饿了,白煮蛋吧。”
那天的最后,我们两个对着磕开鸡蛋充作干杯,也是在同一张桌子上。
盒子里的水晶球已经被我拆了出来,拧下发条,伴随着清凌凌的音乐声,里面的驯鹿就会缓慢地飞上天际,渐渐有晶亮的装饰品被吹起,细碎地铺满整个世界。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萩原研二没有当面送给我。
真的是美丽得像梦一样啊,我缓缓趴下,仔细端详欣赏。
没关系,今天允许下雪。
醒来时,我按亮手机键盘,不过凌晨四点出头。
宿舍里一片漆黑,还好我适应黑夜很快,避免发出声音打扰睡意正浓的室友们,我小心下床,穿过狭窄的回廊去公共的洗漱间打理自己。
用力浇了自己几泼冷水,看着手镜中已经有些肿起的眼眶,我心下默默计算了时间。
最终还是冒着寒风去警视厅附近赌赌运气。
不知道萩原研二上学时不分寒暑都会晨跑的习惯现在还有没有。
从天微凉到透亮,我站了可能有一个多小时,挪动步子已经缓解不掉僵冷时,萩原研二的身影真的出现在了路边。
我躲在树后遥遥望了他几眼,不想打扰,等他跑过去后,就准备从反方向离开。
走出几步,身后有跑步声逐渐接近,我回过头去,“果然是你。”萩原研二正气息不太均匀地对我笑。
我有些无措,想要说路过,他已经皱起了眉毛,“你在外面站了很久吗?”他的手伸过来,是炽热的、活着的温度。
不受控制,我感觉到自己鼻酸翻上来,我吸了一大口气争取把眼泪憋回去,结果在他的轻声询问里一败涂地。
“萩原君,你不会死的吧?”我反握住他的手,问出了可笑的问题。
“做噩梦了吗?”萩原研二很有耐心地回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