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武陵郡各街道已夜深人静。而西南巷子一处府宅却灯火通明。
都察院并当地官员就沅江大坝决堤、洪水泛滥一事,连夜共同商议治河、安置难民等事宜。
苏霁坐在上首,一针见血地指出原来治水错误,他道:“挖宽河道,造成流沙堆积,河床抬高,如此以来,洪水一发,安能抵挡?《中论》有言,导人必因其性,治水必因其势。”
他指着桌上地图,道:“沅江下游河水泛滥成灾,而上游东西两部大面积干旱。治河宜疏不宜堵,在上游这几处开凿水道,疏通水流,中游处挖凿拓宽水库,拦蓄洪水,削减洪峰。”
六旬何老摸着花白的胡须,道:“此法可行,水利而民生,如此一来不仅可疏洪,还可以广溉田。”
众官员讨论一番,皆觉此法可一试。
苏霁又道:“水库四周可置千亩官田,所得收入尽用于当地开支,还可缓解财政困窘。治水先泥、养土为本、筑堤为上、开渠为要。至于具体施工方案、如何安置万千难民、救济灾粮的分配等细枝末节还需与诸位一同商讨。”
秉烛夜谈,直至亥时才散场。
此时书房仅剩苏霁一人,林书这才走进书房将手中卷宗递给他,道:“我在衙门搜查了近七年有关江湖门派的卷宗,只是朝廷甚少干涉江湖,所以有关卷宗极少,但唯独对这两宗案子着墨较多,只因形状实在太过惨烈,都是灭门大案。”
江湖人士快意恩仇,少不了刀光剑影,苏霁心里早已准备,但打开卷宗,还是为字里行间的血雨腥风胆寒。
苏霁阅完卷宗,身子后仰,闭目靠在木椅上,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光化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忘忧谷被仇敌一夜灭门,全门派五十六口人仅两人存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一个十六岁少年。朝廷介入调查,最后结案灭门惨案乃七星教所为,属江湖门派个人恩怨。
光化十二年二月五日,七星教在被逮捕之前,上下一百号弟子皆畏罪自杀,无一人幸免。
卷宗对两大案件的手法、细节等都未曾记录,便潦草结案。
“畏罪自杀……”苏霁按揉疲惫的眉心,道:“忘忧谷幸存下来的小师妹,如今也有十六岁了罢。”
蓦地一张灵动娇俏的脸跳入脑海,少女一袭黄衣站在树梢,笑得明媚又张狂。
“苏霁,后会有期,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少女的声音犹在耳,苏霁掏出袖中的银色哨子细细摩挲,他虽然不知这少女掳他意欲何为,但他想这少女的身上说不定会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苏霁开口道:“子舒,你接下来去查查当初忘忧谷幸存下来的两名弟子,看看他们如今在何处?你再查查无间教,看看是否有‘田阿菁’这号人物。”子舒是林书的字。
林书摸摸下巴道:“那小姑娘若还活着,如今大概和阿青女魔头一般年纪。”他望着苏霁手心里的银哨子,惊讶道:“不会真是那妖女罢?”
苏霁反问:“对忘忧谷密道如此熟悉,且年岁相仿,这世上有这等凑巧的事?”
“是了,是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查”,林书说道。
“慢着,这儿有一封袁府寄来的信,给你的”,苏霁叫住林书,并从书架上掏出一封信递给了他。
林书看着信封上“袁”这个字眼就头疼。
苏霁拍拍他肩膀,道:“当初你随我来潇湘,不过是想逃过与袁府的婚约,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如今袁伯父和林伯伯可都双双专程来信招呼,说袁二娘子已在赶来潇湘的路上,让我们好生照顾。”
林书不可思议道:“春华这丫头要来这?”
林书抓头挠腮,急得团团转:“她怕不是疯了,潇湘土匪丛生,咱一路上多艰难凶险啊,她一个闺阁小姐来这凑什么热闹?”
“现在知道着急了?”苏霁道:“袁二娘子对你情深义重,不远万里,不顾危险寻你,如此良妇岂可辜负?”
林书听完作投降状:“饶了我罢,我只喜欢漂亮姑娘”,而且对一从小跟着他屁股后边跑的小丫头片子,他能有啥企图,他从小到大就只把她袁春华当作妹妹来看而已。
苏霁的母亲和林书的母亲是同胞姐妹,苏霁是林书的表哥。瞧着表弟吊儿郎当的模样,他一本正经道:“婚姻大事,岂可当儿戏,你和袁二娘子有婚约,她便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在这你若敢欺辱她,我便替林伯伯打断你的腿。”
“哎哎哎,这话兄弟我可不敢苟同,我和春华小妮子虽有婚约,但这不还没成嘛,人生不过三万天,两人相守一生,自然要两情相悦两心相依”,林书硬嘴反驳。
苏霁道:“感情可以慢慢培养,袁二娘子兰心蕙性,是个好姑娘,若不好好珍惜,将来有的你后悔。”
“随便成婚才会后悔呢,你看世上有多少对夫妻貌合神离,若我能遇上心中良人,拉我明天成婚都成。”
苏霁指着他鼻子笑骂道:“你呀你,脑子里尽是荒诞不经的念头。”
林书问:“表兄可中意姚娘子?”
苏霁道:“姚娘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贤淑端庄,知书达理,将来迎娶过门为我诞下一儿半女,我自会珍之爱之,怎会不中意?”
林书奇道:“表兄你从小到大循规蹈矩,心中难道毫无所求?”
“国泰民安,家人顺遂无虞便是我毕生祈愿。”苏霁认真道。
“切,真是没意思至极”,林书朝苏霁胸口捶了两拳道:“你这执拗的老古板,若生了私心那可就真有意思了。”说完阔步离去。
次日,沅江动土动工,修堤坝挖水道,苏霁站在岸上巡视监工。
突一小吏来报:“报——苏大人河面捞上来一具尸男。”
“走,去看看”,苏霁道。
小吏在前方带路,苏霁走在中间,刘武和六个亲卫紧跟其后。
沅江大坝附近,十几人围在一处指指点点。还未走近,就飘来一股腐烂的恶臭,令人作呕,苏霁等人不禁掏出帕子捂住口鼻。
“让开,让开,苏大人来了”,带路小吏大声呵斥,看热闹的众人闻声一一散开。露出地面上一具泡得发肿,看不清面貌的尸体。
苏霁走进尸体两步,尸体的惨状和刺激的尸臭,令他十分不适,忍不住跑开几十丈外,扶着树干呕吐。
好一会儿,他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壶,漱了漱口,吩咐道:“看这男尸身着绫罗绸缎,怕是出身富贵之家,将尸首交给衙门,看是否还有家人认领。”发大水淹了很多村庄房屋,这些天内已经打捞了很多具尸体了。
“是”,小吏招呼几人随他去搬运尸体。
刘武走过来,表情凝重:“此具尸体鼻腔没有水草泥沙,是死后抛尸,而且死状格外奇怪,尸体表面完整,没有外力击打的痕迹,也没有勒痕。”
一亲卫道:“或许是病死,然后被大水冲入沅江呢。”
刘武不言,不置可否。
“啊——”几道撕心裂肺地惨叫声响起,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皆被吸引过去。只见尸体摔落担架,成千上万只黑色虫子破体而出,喷溅到几位官吏身上。黑虫子啃食着他们的衣物,钻入他们的皮肉,一时场面血肉横飞。眨眼的功夫,这几位官吏便被密密麻麻的黑虫子完全吞噬。
黑虫子不满足于眼前的食物,迅速地向四周散开,惨叫声接连不断。
刘武并几个侍卫挺剑上前,挥砍黑虫,但黑虫数量太多,根本斩不尽砍不绝。
一位老者喊道:“是蛊虫,用火烧!用火烧!拿火把来!”此位老者正是何老。
二十几个人手执火把,围将上来,这黑虫果真怕火,四下散开,但二十多人呈包围式,黑虫无处可躲,纷纷被卷入火舌之中,眨眼的功夫便化成灰烬。
大部分黑虫被灭,但一少部分黑虫逃入最初的男尸体内。小吏举着火把就要点燃焚烧男尸,苏霁开口制止道:“且慢,莫要烧毁此具尸体。”
何老道:“蛊虫只怕火,尸体不烧,千百蛊虫难以除掉。”
苏霁问:“有没有法子,暂时不毁掉尸体,而灭掉或者控制蛊虫让其不伤人?”
何老叹气道:“遇见伤人蛊虫必须迅速焚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霁思忖片刻,吩咐手下:“你速取纸墨笔砚来。”
因为周边有火把,躲在在尸体内的蛊虫不敢出来。苏霁用布蒙住口鼻,手执毛笔,强忍着不适一笔一画将尸体特征画下。这句男尸已经面目全非,只能勉强看出一些轮廓,身高约莫五尺几寸,发须灰白,还好耳根处肌肤没被破坏,上面有一块显眼的青色胎记。
苏霁记录完,才吩咐人将尸体焚烧,然后装入木盒。
何老不解地看着他手里的画像,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苏霁命人将画晾干收好,愤懑道:“何老,那具男尸显是受奸人所害,况这蛊虫已造成四名官吏身亡,如此罪大恶极,官府岂可放任不管?”
何老苍老浑浊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位刚上任的年轻京官,嗟叹道:“官府一般不插手江湖恩怨,这四位小兄弟的死是意外,给他们家人多封点抚恤金就是了。”
苏霁还欲辩解,那何老却摇了摇脑袋,双手负在身后离开了。
“大人,这何老倚老卖老,对大人实在太过无礼,属下这就把他……”
苏霁伸手打住亲卫的话,道:“莫要放肆,何老德高望重,我等理应以礼相待,给予尊重。”
“是,属下知错”,亲卫低头羞愧道。
苏霁吩咐道:“你叫画师将刚才尸体的画临摹百幅,贴到各街头小巷,寻其家属来认领尸骨。”
亲卫得令,谨遵照办。
沅江波涛汹涌,像千万雄狮急奔而下,拍在两岸石壁,激起万丈水花。
苏霁立在岸边,眺望远处山脉,琢磨:“潇湘当地度支多半来自各门派产业,当地官员与江湖门派勾结多深不得而知,连年高德勋的何老也不敢插手江湖门派事宜,看来借助当地官府的力量查案,是万万是不能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