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盘鸡髓笋子摆上,鲜嫩的鸡肉撕成条状,与爽腻滑口的山中竹笋搭配在一起,浇上一勺熬好的滚烫鸡汤,香气飘逸却不过分扑鼻,入口温度适中,正适合消解白日暑气。
还有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勾得南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小二将多余的茶水端走,时璟望着坐得挺直的南月,道了句:“吃吧。”小二离开时,他又叫住小二,吩咐道:“麻烦换一根羹匙上来。”
言罢,不慌不忙地另夹了块软嫩的雪白豆腐在南月的小碟里,南月略微皱眉,放过了那块被他夹碎的豆腐。
在人间混了这么久,时璟绝对是南月见过最讲究的人,菜没有上齐不能动筷,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也要有吃相,南月筷子一直使不利索,在他的威严下,现在也学了个有模有样。
时璟悠悠地吃着,捏着玉白的瓷器倒一杯梨花酿小酌,这里的梨花酿不正宗,用来酿酒的水不是泉眼里取的,算不得好。
小二上了白勺儿,南月吃得忘乎所以,时璟瞧着他,嘴角衔了点笑,民间人人谈妖色变,可他看面前这只小妖埋头喝汤也能烫着舌头,着实让他意想不到呢。
时璟喝下杯中酒,给南月续了杯凉茶,顺手移过那碗牛肉羹缓缓地搅着。
楼下大堂气氛也热闹,三个伙计来来回回横穿在过道招呼,厅里坐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正聊得火热间,门外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人,大口喘着气,两缕胡须抖动,视线不及停留直往堂内寻视。
食客们都对这突然闯进来的人纳闷,一时声响歇了下来。那人突然眼睛一亮,找到救命菩萨一样扑上去,“哎呀,我的菩萨,怎么跑这儿来吃饭了!?快跟我走!”李大夫正要夹进嘴里的肉猛地掉地上,被拽了个趔趄,转头瞥一眼,惊道:“赵管事!何事如此着急?!等我吃完这口饭再说啊。”又道:“别拽,咳——老夫脖子——”
这么拥挤的过道,看得出来赵管事下了狠劲儿,硬是拖着李大夫走了几米,瞪眼道:“人命关天的事!我家少爷突然病急,快跟我去府上!”
一时间,堂内的人都被这场景惊住了,愣了半天的小二突然健步上前,拉住老李,嚷道:“饭钱还没给呢!”
“对,给、给,等老夫结了饭钱再——”门外又撞进个穿着官服的大汉,拎着李老头衣襟从赵管事和小二手里提起来扛上肩,喝到:“等不及了!我先带他回去,赵管事你后来。”
赵管事一屁股坐在地上,像石头砸进水里一样,周围一圈人都往外散了些,他方摆手喘道:“就来,就来。”又恶狠狠推了把小二,“混账东西,我们方府还能差你一顿饭钱!?”
酒杯轻磕在桌面上,南月闻声收回目光,一口吃掉夹着的半块竹笋,时璟将搅凉了的牛肉羹移回他那边。
等南月慢悠悠吃完那小碗牛肉羹,店里已经散了大半的人。时璟唤来小二,让他把驴牵出来,然后领着南月下了楼,在柜台那儿结了帐。
南月看着时璟把一包银子都给了出去,最后只换回了一把铜板,他想就算今天不睡床,这顿也值了。
时璟收下那一把铜板,随意拣了几个出来,转身装进南月戴着的荷包里。南月高兴得出了门,手指不停地拨着荷包荡来荡去。
等出了街市,喧闹没了,时璟带着南月故意绕了几条街道,好让他消食,顺便打听打听这城中的情况。
这城虽说比较富庶,却也谈不上繁华,多是靠各地行商或游客做些快钱生意。城中数得上的商贾富家也没几个,方才竟动用官府的兵来抢人的,便是城里权势最大的方家。
这方家常年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惯了地头蛇,往年恶事没少做,风评不太好,是城中饱读诗书的书生们时常拉出来义愤填膺的豪绅之首。
都说人在做,天在看,上任方家家主最是人恨狗憎的主,光天化日之下冲进杨家女儿闺房,将人强娶豪夺了去,不成想一年后突然暴毙了,惹得人人称快。
人人戳方家脊梁骨,方家也落了个断子绝孙的下场,不得已请回了在京中的异母兄弟回来把持家中事务。
在现任家主的掌管下,方家脾气一变,收敛了原来的作风,才叫这城里安生了许多。
原是一副金盆洗手、诚心悔过的态度,却没人领情,说是方家了遭诅咒才做出点样子给老天看看。只因方家到现在也没有放还那位被上任家主抢来的女子。
城里老人说这是心意不诚,所以现任家主从京中带回来的儿子也莫名染病,报应不爽。
城里百姓乐见其成,且当饭后谈资的事了,故而那管事来请李大夫时,小二才没心没肺上前非要了那饭钱。
月上中天,时璟拾起黑漆门环敲了敲,在他面前的是两扇气派的红漆木门。这座府邸确实很气派,坐北朝南,占地面积大。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守门小厮打着灯笼一看,是两个生面孔,脸上不耐收了收,问道:“何事?”
时璟从怀里掏了一封拜帖,“小生携胞弟途经此城,想在贵府借宿一晚,劳烦大哥通报一声。”
小厮一听如此彬彬有礼,反倒有些局促,恭声道:“哪里哪里,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不敢,鄙人姓时。”时璟拱手道。
“时公子,你们先在这里等候一二,我去通报我们管家。”小厮道。
“有劳。”
言罢,两人看着那小厮转身两步跑了进去。等了一会儿,管家出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人打灯笼,管家上前,自有一股先生气,道:“二位公子里面请,我们老爷身体抱恙,恕难迎接,特意交待我来接待二位。”
“哪里,是小生叨扰,多谢府上收留。”时璟施了一礼,去通报的小厮主动上前从南月手里接过驴送到了后面的马厩。
进了门有一块巨大的影壁,绕过影壁进去借着灯笼的光才知道这府内有多宽阔,院中心有一方巨石,四周植了芭蕉。
沿着抄手游廊一阵弯弯绕绕,另一边游廊赵管事面色肃然,亲自送李大夫出府,两拨人刚好错过。
南月突然转头看了一眼他们。
等过了游廊,管家安排了西厢房,嘱咐小厮上心伺候,时璟道了谢。几人站在厅旁檐下,管家邀他们去厅内坐坐。
时璟知道南月野性子坐不住,便推脱了。况且管家不说,一路上遇到几波来来回回的下人,时璟也猜测这府中有事发生,所以不便过多叨扰。
管家没有多劝,先前的小厮安顿好驴,回来给他们领路。南月一进府心神不宁,期间拌了下脚,时璟没察觉只好把他牵在身边。
三人正走着,一旁的垂花门突然大开,南月在时璟右侧,里面猝不及防跑出个穿着罗裙的女人,嘴里喊着:“滚开,我才是少爷!”然后和南月相撞。
“啊。”女人嗓音尖锐叫了一声,满头珠钗晃晃荡荡,突然一改刚才的粗犷,捂着脸咿咿呀呀地哭叫起来。南月被这一撞忽地转身一头扑进时璟怀里不出来,一时间竟是种两方都委屈的情形。
场面顿时有些乱,垂花门内几个婢女,见有外男本要是去追那个女人的,这会儿躲在门后不敢出来。前面的小厮回头一看是前家主的那房妾,知道自己不该扶,兀自慌了手脚。
只有一旁的时璟忙道一声“冒犯。”揽着南月快步绕上前面的游廊,避开这里。
“快把这活阎王带走!”小厮连叫一声祖宗,对门内婢女喊道。
婢女急急出来去追已经跑到院中的女人,求爷爷告奶奶地拖拽着她回去,口中叠声:“小姐,快跟我们回去吧,老爷正忙着呢。”
小厮见垂花门关闭方去前面找时璟他们,一见面就连声告罪。时璟无意多知,却架不住小厮一口一口的抱怨道:“这女人真是没有脸皮,又没人碰过她,赖在府上不走就算了,偏净往外院跑。”
时璟敷衍地应了两句,随口道:“你们老爷不管吗?”
小厮叹了口气,苦道:“不是不管,是没心力管。公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原是在京中做官很受人敬仰的,自从回来接了府中事务,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就算了,少爷也缠绵病塌,久病不起,老爷也实在是没办法,只能让人好生照看。”
时璟衣袖下握着南月的手安抚,面上却波澜不惊,“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你们少爷不日就好了。”
话间,到了厢房,小厮在门口嘱托了几句就离开了。进入房间,点上了灯,时璟把门关上,南月脱口就道:“是恶灵!我不会认错的。”
正房的内室里,方家家主方正儒正坐在外间倚头闭目,豆大的烛火映着鬓角白发,这却是一个正值壮年的人,疲惫与绝望如发丝爬上他的面孔。
一阵风动,昏黄烛火晃动,管家阔步进来,面上有了急切,“老爷,公子或许有救!”
方正儒一睁眼,满是血丝,里面闪动的希望像那支微弱的火烛,苍老的声音开口道:“到了这时候,‘或许’二字岂非更绝我命!”
“老爷!!”管家倏地沉声,望了内室一眼,又道,“吉人自有天相,何妨一试!”
室内无风,摇曳的火烛静止岿然,借着一灯暗火,两人隔着屏风凝视着床上躺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