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串脚步声在院中徘徊,鞋底碾过碎石的声音显得来人步履沉重,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走出来,双眸赤红。
正是那个举止怪异的女人。穿着罗裙,衣襟凌乱,面目狰狞地往正房方向挣,忽然一巴掌狠狠打在自己脸上,然后撞倒在巨石旁的芭蕉丛里。
“我杀了你!”女人撑起来,额角撞在石头上,鲜红的血缓缓流下,沿着眼角渗进了恐怖的眼睛里,发了狠地厉声道:“滚出来!老子——”
话未说完,咔咔两声,女人忽地扭了下脖子,浑身一松,温婉的神情慢慢地流淌下来,抹去了浑身的扭曲不协调。
女人抬起衣袖轻轻地拭去眼角的血,面容带笑,“大哥何必发怒,爹更喜欢稳重知礼的,你总不遂他的愿,为何不许我去做爹的好儿子。”她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裙,将衣襟一一整理好,举止间皆是一派儒雅,温和有礼道:“读书、知礼、孝顺、聪慧,我哪一样不比你好?”
芭蕉叶被哗地撕烂,她倏地攥紧了拳,绿色的汁液混杂着血液污浊不堪地流出来,齿间磨出字来,“除了我是个女儿身!除了我不是他亲生的!!除了我还应该是他的长嫂!!!”
“凭什么!”鬓发散落,她眉眼间有癫狂之色,凭什么只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养女?
除去那层被迫的婚嫁关系,细看之下她其实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罢了。
“我不甘,我才是爹的好儿子。”女孩得意一笑,拔下头上歪斜的发簪,将散下的鬓发绾了上去,“你们方家欠我的,合该还我。”
言罢,提起裙摆,端端庄庄地走去了正房。
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女人扫视一圈房内布局,正中炉鼎内燃着安神香,烟气一缕一缕往上飘,她绕过屏风进入内室。
拔步床上正安静地躺着一个男子,帷幔垂下,影影绰绰可看见他年轻的面容,在安神香下双眼紧闭。
“爹真是偏心,口上说把我当亲女儿看待,行动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女人踱步上前,衔着冷笑,悠悠道,“你病了他就日夜守着,我在后院疯疯癫癫,他却不来看我。”
屋中仅有两人,往日的不甘和羡妒此时化成了恨,尤其化成了对床上那个人的恨。她上前打开纱窗,想起昔日方正儒在窗下教她和方无咎读诗的场景。
她忽地笑了,带着少女的娇俏,回望着床上的人,道:“哥,你懂什么?你永远只会让他生气、让他失望,既然你们相看两厌,那我成全你们好了。”
成全他们,更是成全自己,成为爹唯一的儿子!
这个念头疯狂生长,冲破所有枷锁,霎那间她眼里怨念横生,眼瞳里涌出黑色的邪气,倏地如墨倾覆整双眼。
波动的情绪传到周围,惊动窗外风云,屋内桌椅开始细微颤动,香气变得缭乱,帷幔被风掀开一角时,黑气腾腾的少女瞬间冲入床内,张开撕裂的口,直指床上的人!
锵!
恶灵咬在一把匕首上,时璟眼神一厉,猛地用力,抽出带血的匕首,一道锋利的金光猝然斩向恶灵!
一声凄厉的惨叫,帷幔碎做飘絮忽地炸开,时璟撑肘一翻,滚向一旁,床梁轰然破裂砸在他身旁。
重伤的恶灵面目狰狞,从女孩身上剥开,退散至半空,吼道:“挡我者死!”然后疾速冲向未及起身的时璟。
危急时刻,南月溘然化出人形,甩出蕊丝死死勒住恶灵,转头喊道:“时璟快跑!”随后两指起火诀,翻掌一压,焰火沿蕊丝如倒流的瀑布直冲向恶灵一端。
霎那间荼蘼花香弥漫,时璟蓦地用匕首刺向恶灵,“不是说你的血能杀它吗?为什么杀不死?!”
伴随着一股烧焦的恶臭味,恶灵开始横冲直撞,南月反被拉得乱撞,痛得咬牙嘶声,时璟一脚踢开桌角,揽住南月的腰替他挡了一下。
一声闷响,时璟拉住蕊丝,暂时稳住恶灵,南月额角满是汗,隐约出现了几缕白发,沉声道:“命门,时璟,要攻击它的命门才有用。”
“命门在哪儿?”
“我不知道。”
“我!”时璟简直气梗,怒道:“蠢货,为什么不早说!”
屏风砰的倒下,摔成了几瓣,两人被拽倒,时璟另一只手臂护住南月硬生生被拖到了门口。恶灵冲向院内,仰天嘶吼,蕊丝绷紧,吹可断发,南月的手被割破渗出了血。
芭蕉碎石被卷起,云层内的月光泄出华光,微茫一线间,时璟眼里闪过一点芒刺,他脚尖一挑,抬手握住匕首,喝道:“松手!”
南月闻言,手掌一松,冰凉的匕首拭过他的手心,时璟横臂割断蕊丝,起身朝恶灵对冲过去。
阴风如鬼号,时璟展臂一掷,刀尖破风,携万钧之力直指那一点芒刺。
锵!!廊柱震动,开出蛛丝,岑寂中,钉住的恶灵蓦地哑声嘶吼,发出如沙石磨砺般的刺耳尖叫——
“轩辕——”
然后如一撮灰淡淡的飘散了。
檐下挂着鸟笼,里面养的家雀咕咕地啄食,正厅内,小厮上前用灯簪子挑了挑灯芯,火苗蹿得更旺了些。正首坐着方正儒,旁边挨着管家,还守着几个亲近的家奴,拥着一盏灯静默地等候消息。
良久,灯花落了,发出哔啵一声,扰动所有人的心,这时厅外跑来一个家丁,跪倒在地。
方正儒立即起身,上前催道:“如何?”
家丁抬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回老爷,我们按照那二位公子的指示守在院外,里面确实有打斗动静,子时一到,我们打开院门却发现塞了一封信,二位公子不知所踪,马厩的驴也不见了。”
方正儒闻言一惊,立刻拆开那封信——
令爱无恙,收令郎诊金玉如意一件,急于归乡,勿寻。
方正儒长舒一口气,倒退两步缓缓坐下,立刻有人来报:“老爷,少爷醒了!”
“小姐呢?”方正儒两鬓霜白,难掩沧桑之面容,声音却洪亮有力。
“这……”底下的人却猛地愣住,不知他说的是那个小姐。管家立刻扬声补道:“糊涂了不成,老爷问婉卿小姐怎么样,为何不回答?”
“哦……哦!回老爷,潇院那边已请大夫诊过,小姐现在还在昏睡中。”家丁故作恍然道。
至此,方家少了个杨婉卿,多了个方婉卿。
客栈,小二敲了敲房门。须臾,门被打开,小二殷勤道:“客官,您要的洗澡水好了。”
时璟略微颔首,将门拉开了些,让开身。小二方指使后面两个人将浴桶搬进去,不一会儿又提了热水进来。
“不用倒进浴桶,放那儿就行。”时璟突然来了一句。小二一愣,将桶放下,道了声好,挨着床边上有一张桌案放了烛台,小二绕出屏风,厚重严密的床幔动了动。
他不经意一瞥,看见一只藕白的手臂欲显不显地隐在里面。小二一怔,恍然想起两人来住店时,那个穿戴斗篷,遮得严实的人。
“咳,你先出去吧。”时璟见他盯着床幔不动,一股淡淡的怒意无由滋生,咳声提醒。
小二忽地惊醒,反应过来一切,意外地看了时璟一眼,把脸给涨红了,然后匆忙地告退。
时璟合上了门,从架上拿了铜盆和软巾,舀了点热水进去,然后端到桌案上。
他拿过烛台,挑开了床幔,移灯去看。
昏黄的灯光下,一头雪白的头发披散铺满了枕畔,把南月晕红的脸衬得几乎有几分妖艳,摄人心魄,时璟眼神微不可察地一暗,在床边坐了下来。
荼蘼花香淡淡地萦绕在里面,时璟将帷幔勾好,南月头发昏,缓慢睁开眼,眉头锁起,将被褥踢开。
“别乱动。”时璟抓住他的手,南月有些发热,想把衣襟扯开,但手缠了绸带。
“我热。”南月闷闷道。
“知道了。”时璟敷衍道,然后从盆里绞了软巾给他擦脸和脖颈。他又稀奇道:“你们妖也会生病?”
南月得了舒服,小声地喟叹,闭上眼道:“不是生病,只是用了太多法力,需要休息而已。”
时璟顿时想到方府被他坑的事,这会儿真想给他一巴掌,但转念一想,他今晚确实耗了许多心力。当初他收留这只小妖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现在深知南月就是一只吃不了一点苦的娇气妖,不然也不至于流了几滴血,连头发也维持不了了。
“花妖都像你一样弱吗?”他挖苦道。
南月猛地睁开眼睛,瞠目道:“当然不是!我可是花妖!一点也不弱,日后是要飞升成神的。”
时璟不以为意,暗想:花妖怎么了?连个成不了形的恶灵都比你威风。
他问:“你为什么要飞升成神?”
南月忽地语塞,这个问题就像是问一个人为什么要吃饭,下界之内,哪一个不向往成神?最弱小的人族也修仙证道,只待一朝飞升。这好像是件理所应当的事,可南月细想下来,他向往成神吗?
他分明是向往那个人。
那个九天之上的人。
南月难得心不诚,半响后支支吾吾道:“因为成神就可以活很久很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