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季尘禹院子,护卫一见她便主动让了道,茉苒就知道季尘禹已经交代过他们了,大着胆子往院内去。
推开门,季尘禹刚换好衣服,一身丝绸长袍,衬得他身形修长,领口半敞着,结实的胸口若隐若现。
茉苒垂下眼,“大人不休息吗? ”
“不了,”季尘禹往旁边的书架子去,抽出一本书,“马上天就亮了。”
茉苒一脸茫然,不让护卫拦住她,卧室门也开着,便是同意她入院,可他拿着书,难不成是让她与他一起坐等天亮?
不行,绝对不行。
“大人还是莫要看书了,”茉苒抢过他手里的书,“太医的法子没用,可以试试我的,万一对你有效呢。”
付茉苒胆子大了...
季尘禹居高临下地睨她,终究没去夺回书,嘴角勾起一抹揶揄,“那就有劳付医师了。”
他笑得随意,多少带着点不信任在里面,茉苒知道他不把她当一回事,但没法反驳,毕竟她自己都没信心,可总归得试一试。
“大人到榻上平躺着吧。”茉苒特意指着案几旁的那张罗汉榻,生怕季尘禹听错了往卧室去。
待到人躺好,她先是熄了屋子里的烛火,只留下一盏,卧室瞬间变得暗沉,与她第一次来时一样。
又去找来椅子,坐在季尘禹头顶的一端。
伸出手,张开十指嵌入他的发缝中,在他的头顶几处穴位推拿按摩,边按边轻声问:“大人,太医可有帮你下针?”
季尘禹:“下过。”
茉苒了然,失眠除了药物调理,其次便是针灸推拿,如果帮他下过针,说明推拿也试过了,那么她现下做的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果然没等她再说话,季尘禹道:“你现在做的,太医让江大福也帮我做过。”
茉苒抿嘴,问:“没效果吗?”
季尘禹睁开眼,血丝又增加了些,尽显疲态,“毫无作用。”
“大人,把眼睛闭上。”茉苒去捂他的眼,长睫在她手心轻划了几下,“别看你现在很清醒,实际眼睛已经很累了。”
季尘禹笑而不语,享受着付茉苒的指尖在他头顶游走,手法和江大福的没什么区别,可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如果非要说,可能就是江大福下手没个轻重,不把他的头当头吧。
付茉苒的手和她人一样好看,仅是挨着他皮层,就能想到她十指的纤细与柔软。
“大人,你在想什么?”茉苒突然问道。
这话似曾相识,应是季尘禹问付茉苒的话,可她倒问起他来了。
要不是季尘禹比茉苒更善于伪装,都要怀疑她看穿了他的心思。
季尘禹睁开眼,茉苒察觉了又去遮他的眼,“不要睁开眼。”
季尘禹笑了笑,“我在想你这么点力度,真能让我睡着?”
“我并非真想知道你心中所想,而是要告诉你放空自己,不要去想任何事。”茉苒没有改变手中的力度,依旧按照自己的法子去按压穴位。
季尘禹说半夜有人在他脑子里吵闹,茉苒推断十有八九是心理作用,就像她说的小孩子小动物那样,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会生病,而季尘禹怕是遭受到了巨大刺激,也生了病。
有些病会通过内症发出来,而有些病会埋在血肉之下,以另一种方式折磨人,此为心病,非药物所能治疗,得长期疏引达到根治效果。
太医不可能不知道治疗法子,可季尘禹还是没好,只有一种可能,他没和太医说过他病症的缘由。
只要她坚持日复一日地替他疏浚,早日驱赶心魔,季尘禹也许就能好起来。
茉苒有种捡到大便宜的欣喜,但这些推断不能告诉季尘禹,要不然他改日又把太医叫回来,她可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付医师,你下手有点重。”季尘禹脑子里有声音,始终无法放空自己,偏巧这时茉苒加重了手中的力度,有那么一瞬间让他误以为边上之人是江大福。
“我特意加重的,想试一下大人什么反应,好确定病症。”茉苒心虚道,适才过于兴奋,没控制住力气,“大人还是觉得很清醒吗?”
“嗯。”季尘禹道,“没有丁点作用。”
茉苒:“...大人,你有没有对什么事情很感兴趣的?”
“我对一切有秘密的人都很感兴趣。”季尘禹突然起了坏心,明显感到付茉苒的手一怔,刚要睁眼看她的反应,又想到她较真的模样,到底是忍住了。
季尘禹乐了会儿,不逗她了,“和我说说临州吧。”
茉苒干笑两声,季尘禹真是喜欢捉弄人,偏他又总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猜不透他说的话哪句是在逗弄,哪句是在套话。
但不管如何,只要他别紧抓着她不放,什么都好说。
“大人想听临州什么事?”
“都可以,你觉得有意思的就行。”
茉苒回想过去,她要跟着母亲四处行医,时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七八岁之后就没怎么在临州待过了,有时临州发生的一些新鲜事,她可能得过好几天才知晓。
“我和大人说说我小时候的临州吧。”
思来想去,还是小时候的临州最让她记忆深刻,那时她年岁小,母亲为了照顾她从不出远门,直到发现她有学医的天赋,才想着将她带在身边,让她多学多看。
“临州靠海,也很富饶,当地人多以捕捞为生,特别是捕鱼期,会有很多商人,亦或者是周边城子的老百姓来到临州囤积海鱼。”
父亲作为临州县令,也会跟着忙起来,他带着手下到处挑选新奇海产,花大价钱买入,然后给到进奉使,由进奉使送去上京。
若是得了上京权贵的夸赞,父亲能从中得到不少好处,因此挑选海产是父亲每年最为重要的事务之一。
“我五岁那年,有个渔民捕到一条通体金黄的大鱼,当地人从来没见过,都觉得很新奇,临州县令编了个祥瑞之兆的由头,想要将大黄鱼送进宫里,后来不知怎么的,这鱼消失不见了。”
季尘禹来了兴致,“怎么不见的?”
“没人知道缘由。”茉苒当时还小,只记得父亲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将守鱼之人一顿毒打,依然没解气,“有人说大黄鱼本就和寻常鱼不一样,是有灵性的,可能半道飞升了。”
季尘禹笑出声,“胡吣,这样的话你信?”
“我不信,”茉苒学医的,不相信这个世界有妖魔鬼怪,那条鱼极有可能是被人放走了,“反正后来再也没见过这种鱼了。”
“临州县令不甘心,不惜花大价钱也要将大黄鱼找到,只可惜后来鱼没找到,倒是找到了更加新奇的海产,一个赛一个的有趣。”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各种新奇古怪的海产数不胜数,父亲眼花缭乱,不知道要进贡哪条鱼,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让民众举手决定,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进行裁定,获胜的前十名可以得到极为丰厚的奖赏。
季尘禹倒是无意间听人提起过这事,道:“所以,别人有选美大赛,比武大赛,花鸟大赛,你们临州有——”
“海王大赛,海里的王。”茉苒有些小激动,这是她最喜欢的乐趣,“一到比赛的日子,临州敲锣打鼓,跟过年似的,特别热闹。”
“我和母亲都喜欢凑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里钻,母亲怕我走丢,便用一根红绳绑着我,但有几次我还是走丢了,回到家我母亲才发现我不见了。”
“她会特别愧疚,可依然还会有下次把我弄丢的情况,不过她会煮鱼汤给我喝,我母亲做的鱼汤是全天下最美味的汤。”
一说起母亲的事,茉苒的话就变得特别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语调有多欢悦,全然忘了季尘禹还在她手中,也忘了她是在同谁说话。
季尘禹第一次见她如此放松,不禁跟着她发笑,茉苒还在说她和母亲的事,他也不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付茉苒的母亲和他母亲也很像,对孩子足够好,足够爱,但可惜天性使然,他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抱着父母撒娇,是以母亲总说他不够体贴,不够知心。
每每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什么都对父母说,长公主便会一脸不高兴,给他脸色看,然后再来一句,“生十个儿子都不如生一个女儿好。”
想来母亲是想要付茉苒这样的女儿的,但父亲心疼母亲身体,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
“大人,你见过发光的海吗?”
思绪回聚,季尘禹都不知道茉苒说到哪里了,可见她越说越兴奋,他便也跟着高兴。
“没见过。”
“很多人都没见过,但是我和母亲见过,是真的会发光,那一片蓝色海发着金色的光芒,像萤火虫的森林,母亲与我说可能大黄鱼在很深很深的海底,也同萤火虫一样在发光...”
茉苒说着说着,便开始幻想海底的世界,季尘禹始终闭着眼睛,不由地被茉苒带动着情绪,也跟着她往海底飘去。
他生活在离海岸很远的上京,只有小时候见过一次大海,早已不记得那时的感受。
却经由付茉苒这么一说,他好像回忆起了当时的心情。
宽阔、腥咸、一望无际。
而付茉苒所说的海底,静谧、柔软、清涟温润。
似有一种被海水包裹住的柔情,让他沉浸在鱼群欢愉之中,忘了世间纷扰,忘了脑中叫嚣,只有付茉苒口中所说的再也没见过的大黄鱼,给他带来如梦幻般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