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先不要生气,”青缇抬手,安抚般地触及鹿隐肩头黑影,黑影如同黑色的火焰,在她指尖留下一片火烙过般的烧灼焦黑,她也仅是轻轻蹙眉,继续温声细语地说:
“母皇留下这个境,是整个碧海都无几人知晓的秘密,青钰自是知晓此事,对她来说,这里也是最合适的藏匿之处。”
“既是老鲛皇的秘密,你为何会知晓,她又为何会知晓?”鹿隐冷哼,对青缇的话未信几分。
青缇心思过于深沉,过于谋虑,她虽然中意这点,却也不得不防着几分。
毕竟,最安静不显目的蛇,咬起人来才最毒不是吗?
鹿隐不介意当别人手里的一把刀,但不代表她蠢得只能当一把刀。
若是青缇不能给出让她满意的答复,她会现在捉了青缇出境押去给老鲛皇。
青缇显然也是知道这点的,她继续道:“我和青钰是在巧合下知晓此事的,这条黑蛟于母皇于我们都有大渊源。”
说及此鹿隐才回想起来,青缇是老鲛皇和黑蛟诞下的孩子。
她抿着唇,开口道:“炼狱不过问金鲛皇族内部之事。”
“是的,我知道这点的,”青缇又咳了两声,“除了小钰和奇妙长老,我知道您还一直在寻找一个人。”
“……”鹿隐眯起眼,语气危险,“知道的太多对你可没有好处。”
“如果,您找的那位,也和这条黑蛟有些关系呢?”
青缇的话一说出口,一柄黑气化作的长刀就破风而来,鹿隐手持刀柄,横在青缇颈侧:“你把话说清楚。”
“您同我再在这境里停留些时刻便能知晓。”青缇温顺垂眼,好似示弱,但明摆着并不惧鹿隐的胁迫。
鹿隐盯着青缇看了许久,像是要将她瞧出个洞来,这才收了刀:“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
“如有虚言,您将我交由母皇便是,”青缇柔柔道,“反正我只是卑贱的混血种,哪怕处死了于金鲛皇室也无伤大雅。”
鹿隐蹙眉,她最为不喜这种血统高于一切的言论:“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青缇眨眨眼,笑了起来:“是。”
人间下一回雪的时候,炼狱里的小鬼们也会受到影响,表现得比平时躁动,炼狱有一条弱水聚成的河,白纸灯笼下常常聚了万鬼嚎哭。
每逢这个时候炼狱就会有一些恶鬼蠢蠢欲动,想要借着混乱溜到人间作乱,因此江玉瓷便会奔走在炼狱去抓回那些逃走的鬼物。
偶尔得闲时,江玉瓷就领着鹿隐,去人间看雪。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并肩立在高山湖海边,学着那些普通人一般赏雪玩雪,再一起去街头巷尾品一壶热茶。
每年江玉瓷去巡查炼狱,鹿隐就呆在鬼王宫里,替江玉瓷处理四方领主传来的书信,大抵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江玉瓷说这样的工作更加适合她。
等到鹿隐差不多处理完堆积的信件,江玉瓷也就回来了,她会带炼狱里的小鬼做的新奇玩具过来,然后接鹿隐去人间过新年。
但之后鹿隐处理完信件,没有收到玩具,也没有尝到人间新做的糕点。
人间的雪下了一轮又一轮,信件处理了一叠又一叠,鹿隐再看鬼王宫,发现自己在这一坐,就是百年。
来接自己去看雪的人呢?
鹿隐出了宫殿,小鬼们依旧井然有序地在完成自己的工作,一切都和之前一样,只是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只有她和两位长老能发现的人。
也许是这次的事情比较棘手吧,多耽搁了些许时间。
炼狱之中并没有人能伤到江玉瓷,这一点鹿隐十分放心,因此对江玉瓷的晚归也并未太过忧虑。
鹿隐并不介意等待,毕竟她这一生的时间都是要奉献给江玉瓷的,她是江玉瓷最听话的影子。
她会守着鬼王宫,等江玉瓷回来。
一直等到炼狱大乱,四方领主迟迟未见鬼王露面,狼子野心按耐不住,直闯鬼王宫,江玉瓷也没出现。
鹿隐得知消息后面见四方领主,斩下南域领主一臂,生生碾碎他们的不臣之心,事情平息之际,韩长老出现了。
她只带来了一句话。
属于江玉瓷的那颗灵石,暗掉了。
鹿隐当时正在把玩着一柄玉质毛笔,闻言一怔,笔脱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炼狱里每个鬼物都有一颗与自身灵魂绑定的灵石,无论是否身在炼狱,只要灵魂尚在现世,灵石都能亮着以证明你的灵魂尚在。
灵石灭掉,便是灵魂已入轮回,不再是旧人。
江玉瓷……轮回转世了?
鹿隐怔愣,韩长老正冷着脸俯视着她:“玉瓷去轮回转世了,你高兴得不得了吧?这鬼王之位,不论你坐得坐不得,也只剩你能坐了。”
“我没有这样想。”鹿隐感觉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耳边嗡嗡地听不真切。
韩长老转身离去,瞥了她一眼:“玉瓷这事,最好是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不然老身也不会轻饶了你。”
鹿隐站在鬼王宫中央,这才第一次发现这个宫殿如此空荡清冷,冷得她眼泪都掉下来了。
“唔——!”
鹿隐睁眼,入目的是破旧,结了灰扑扑蛛网的屋顶,她躺在冷硬的床上,嗅着带着海水腥气的空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玉瓷已经离开了很久了。
她现在是在境里。
鹿隐从床上坐起,身旁的青缇还在睡着,那双秀气的眉哪怕睡梦之中也是微微蹙起的。
黑蛟和小金鲛在床边打了地铺,小金鲛似乎是觉得凉了,不住地往黑蛟怀里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鹿隐揉了揉睡得发痛的脑子,这才回忆起来。
晚上,渔户家里就这么一间空房,黑蛟主动将床让给了她们,自己收拾出一床被子在地上,而小金鲛一直咬着黑蛟不放,叽里咕噜地吵着非得跟黑蛟睡一起。
夜色还深,外边伸手不见五指,隔着窗只听见海水潮起潮落的水声。
屋内燃着炭火堆,暖黄的火光衬得狭小的屋子有了几分温馨之感,与方才睡梦中阴冷空旷的鬼王宫大相庭径。
鹿隐轻轻垂眸,原本因梦而生出的几分哀意如潮水般退去,对江玉瓷,她只有恨。
恨她抛下她离去,恨自己在她那里无足轻重。
恨今年的这场雪,将江玉瓷埋葬,此后世间只有西岭昭白。
身上盖着的被子轻微动了一下,是青缇转了过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双眸子还带着些许迷茫地望向鹿隐。
她很快便醒了神,弯眸问鹿隐:“您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了。”这倒是真话。
“正巧我也醒了,”青缇道,“不如我们一起出去走走,赏赏碧海的景吧?”
大半夜的黑不溜秋的海边能有什么景可赏,鹿隐转念一想,还是答应了下来。
她相信青缇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她的用意。
两人轻手轻脚下了床,没吵醒床边的两人,披了厚实的袄子便出了门。
碧海边其实并没有鹿隐想象中的黑暗,靠近岸边,还有亮着荧光的微小生物,像是一条绚丽的锦缎延伸至整个海岸。
月光倒映在海面上,像是碎银般的波光闪烁,一条巨大的鱼从海下一跃而起,又重新落回海中。
“很美吧?”青缇随着鹿隐走在细软沙地之上,看得出来回到碧海她十分放松,连脸颊上都浮现出些许鳞片,“我儿时学会化腿之后经常偷偷跑到岸边,在岸上看大海,总是有些不同的。”
鹿隐见青缇蹲下身,从一汪水坑中捧起一条搁浅的小鱼,将它小心地放回了海中,心念一动问道:“那在海中看陆地呢?”
青缇的手还浸没在海水之中,闻言转过头来,银白的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柔美的光辉,她想了想,回答:
“自然也是不同的,于我而言,陆地或许更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