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隐还没揣测青缇这句话的深意,青缇就站了起来,她甩干净手上沾着的水,拍拍手道:“大人,这是我们碧海难得一见的奇景。”
远处的海平面突然亮起一点金光,像是焰火乍现,直冲暗色苍穹,将夜晚的平静撕裂,一时之间金光大放。
数头巨大鲸鱼喷着高大水柱浮出水面,如同一座座庞大的山丘,金色的鲛人们手持金属武器,立于鲸鱼之上。
像是群体围狩一般,鲸鱼按着固定的阵列,如同一座座庞然大山朝着海岸靠近,最终齐齐停在了某处。
它们腾空一跃,发出一声哀长,悲鸣般的呼唤,顺着海风传到远方。
青缇迎着扑面而来的海风,笑言:“祖母来得还挺快的,不是吗?”
鹿隐的唇抿得极紧,一言不发。
鲛皇就在距她们最近,最庞大的鲸身上,她俯视着海岸上的青缇,显然格外讶异:“我从未见过你,你是何人?”
全碧海的金鲛都会被鲛皇赐福,因此,只要是碧海金鲛族人,都能被鲛皇留下特殊的印记用以识别。
可眼前这条金鲛不同,能感受到她身上受过赐福的痕迹,但仔细辨认了半天,这气息却是陌生而又有些奇怪的。
鲛皇眯起了眼,她修长指尖在空中一点,一串水珠汇聚成的尖刺直冲青缇,从她右侧的臂膀穿出,溅了一地暗金色的血液。
“原来是被黑蛟污了血脉的杂鳞。”鲛皇了然,语含嫌恶,“虽不知你为何会有赐福的印记,今日既是遇上了,便一道清理了吧。”
说着,她身后手持武器的金鲛们纷纷跃入水中,游鱼般灵巧快捷地靠近海岸。
“鲛皇,你当真要同炼狱交恶吗?”鹿隐眸光沉沉地看着已经行至面前的金鲛,抬起头望向巨鲸之上的鲛皇,咬牙切齿道。
鲛皇俯视着鹿隐,隔着海与潮湿的水汽,都能感受到她那如同自身血液一般阴冷的视线。
她歪了歪头,明亮透澈的碧眸轻眨:“这话还是等韩玉清亲自同我说吧,至于现在……我金鲛族内之事,谁敢干涉,照杀不误。”
……
青煦这一觉睡得格外不安稳。
梦里一直在奔逃,故乡温和的海水变得沉闷压抑,她喘不上气,逃到最后,被母皇掐着脖子抵在地上。
母皇声音轻轻的,平静地审视着她:“煦,你为什么要出生呢?”
她掐着青煦脖子的力道重了些,青煦瞪大了眼睛,从床上坐起。
背后早已被汗水浸透,青煦的心依旧跳得很快。
屋子里没亮烛火,黑漆漆的一片,单薄的被褥根本盖不上地面的冷硬。
青煦坐起身,黑暗并无影响鲛人视物,她看见捉她的那条黑蛟就倚着不远处的墙壁,两手环胸,半靠半躺着睡下了。
当时在水中,这条黑蛟化作本体靠近时,其实是冲着她皇姐的方向去的,他原本要掳走的目标,是皇姐。
皇姐也看到了黑蛟,情急之下一把将她抓了过来挡在身前。
皇姐是冷静果断的,她做出最优的决定,保住了最高贵的纯血金鲛皇室。
比起让皇姐陷入未知的危险之中,耗费全族心力去营救,只需要处理掉一个杂鳞的她显然要简单得多,不是吗?
青煦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抠紧了褥子。
“半夜不睡觉杵着干嘛?”
青煦吓了一跳,望向黑蛟,他还是闭着眼,维持着睡觉的姿势。
也是,依着他俩的关系,睁着眼睛对视才尴尬。
鬼使神差地,青煦问他:“你抓我也是为了珍珠吗?那很可惜,我哭不出珍珠的。”
黑蛟睁开眼,黑暗中,那双暗金色的眸子盯着青煦。
金色的眼睛象征着不详,是那些长于黑暗之中的邪恶种族特有的瞳色。
他说:“我带走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族人。”
抓着被褥的手猝然收紧,哪怕知道对方是在撒谎,青煦的心不可避免地一阵狂跳。
黑蛟还在继续说着:“金鲛与黑蛟原本各居碧海一方,后在黑蛟全族的帮助下清除碧海妖魔,却独占碧海为王,将黑蛟全族驱逐。”
“她们自诩为高贵的王族血脉,将我们贬成低贱的反贼,可她们凭什么?”
黑蛟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他起身走到青煦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你甘心吗?永远活在你皇姐的阴影之下,成为金鲛王族的牺牲品。”
他指尖在地面轻叩,一声一声,像是夜里起伏的浪潮:“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如此完美的存在,我愿意辅佐你,成为碧海下一任的王。”
黑蛟话刚说完,就掩唇呛咳起来,一大口血被他重新咽了回去,他用手背拭去唇边的血迹,整个人苍白一片。
“可、可是,”青煦不免紧张起来,“我混着黑蛟的血,金鲛不会认可我的。”
“能够包容一切的,才最适合做碧海之主不是吗?”黑蛟眼睫轻垂,“质疑你的、反对你的,我都会为你扫除。”
……
“咳……咳。”
血液滴滴答答顺着衣摆滴在地上,鹿隐倚靠着残破的墙壁,一瘸一拐地走着。
青缇也没好到哪去,身上大大小小都是血口子,露在外面的手臂上,鳞片都缺了几块。
青缇苦笑了一下:“皇祖母下手还真狠呐。”
“这就是你要的吗?”鹿隐瞥了她一眼,脚步未停,“让我知道老鲛皇也是与黑蛟结合、血统不纯的产物,她能当鲛皇,所以你觉得你也行?”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的,”青缇道,“我只是希望青钰不要再回碧海了。”
“那现在呢?”鹿隐问她,“现在去哪儿。”
她们已经摆明了同鲛皇对着干,只要再出现在碧海附近,就会被金鲛疯狂地攻击报复。
也不知道那条黑蛟和幼年老鲛皇有没有被找到。
在境里所受的伤,所感受的痛都是真实的,青缇显然也不好受,似乎是牵扯到了伤口,她吸了口气:“现在只要等就好了。”
鹿隐正想问等什么,就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脚下细软的沙地在微微地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挪动着想要从地下钻出来。
境产生了波动,不知是不是受了境主人意识的影响,境内时间开始加速流动,沙土崩坏,鹿隐和青缇坠入地面崩裂的大坑之中。
黑暗里,空间扭曲的感觉令鹿隐十分难受,等到动乱平息时,两人已经置身一处洞穴里。
鹿隐张嘴想喊青缇,却吐出一连串的泡泡,这才发现她们处在海水之中。
“这是哪儿?”海底并不影响鹿隐说话,她问青缇。
青缇左右环顾了一圈:“原来是这里啊。”
她话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怪异感,显然是来过的。
青缇不再多说,只让鹿隐跟着她往深处走。
一路上,青缇都格外沉默,走在鹿隐前面,借着洞内悬挂的夜明珠,影子被拉得老长,照在石壁上。
随着她的脚步,壁上的影子也摇曳着前进,鹿隐一直盯着看,越看越觉得,眼前的青缇格外的怪异。
她今天是穿的绿色衣裙么?她手腕上的伤口是在左手而不是右手么?
为何她走的每一步,都会留下一圈淡绿色的痕迹?
鹿隐叫她:“青缇。”
青缇脚步未停,如若未闻。
鹿隐又叫了一声:“青缇。”
还是没有回应。
鹿隐不动声色地握住由黑影聚成的长刀,加快了步子,走到了“青缇”的身后。
她抬起刀,利落地捅了过去,透过刀身反馈的触感却格外奇怪,像是陷入一滩绵软的泥巴之中。
鹿隐正想抽刀,眼前的“青缇”却已然变了模样,化作无数绿色的海草缠绕而上,依着她的刀身朝着她缠了过来。
黑色的火焰从刀身冒出,将缠绕的海草烧断,鹿隐立马后撤了几步,却撞到了一具不同于石壁般僵硬的、带着些许温热的身体。
紧接着,鹿隐被一股甜腻的花香所笼罩。
“小隐?”
玉石般温润的声音如同一支利箭直刺心口,她愣了一瞬,慢半拍地回过头,在一双血色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
对方微微蹙起好看的眉,似是有些疑惑,白净好看的手搭上鹿隐的肩,将她搂进了自己怀中,低下头,在鹿隐颈间蹭了蹭。
江玉瓷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是的,江玉瓷。
怎么也不会认错的,鹿隐追寻了几百年的,那个早该进入轮回消散于世间的人。
“想我了吗,小隐?”江玉瓷拾起鹿隐的一缕散发在指尖轻绕,血色的眸子弯起,蕴着无限温柔,她轻轻地说,“我回来了。”
但随即她就收回了手,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横在颈前,只需一瞬便能斩断她的脖子,江玉瓷歪头,脸上露出些许不解。
鹿隐呼吸略有些急促,她冷着脸,持刀的手乃至整个人都紧绷着,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江玉瓷挑眉,看着鹿隐离开了自己的怀抱,与她面对面僵持,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这么久没见,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鹿隐思索片刻,脸上神色冷了几分,“那西岭昭白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江玉瓷,你是谁?说!”
“我就是江玉瓷啊,如假包换,你能感受到的不是吗?”
如果是假冒的江玉瓷,鹿隐自然能第一时间分辨出来,江玉瓷已进轮回,成了如今的西岭昭白是板上钉钉的事,灵魂是不变的,鹿隐能认出来。
此时她摇摆不定,也正是因为她的身体先她一步做出了判断,她的血液在江玉瓷出现时就开始共鸣,像是犬类摇尾乞怜,这满腔血液也正向她同根同源的主人涌动着讨好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