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财得官,乃是大楚入仕正途之一。寒门学子没有人脉靠山,想入仕只有资财得官这一条路。十年前,当今圣上颁布算缗令和告缗令,大楚律便明令禁止商贾以钱财资助在仕者,无论官职大小。
经商需要市籍,市籍不得入仕,学子们既要买官又不能自己赚钱,入仕之途几乎被拥有食邑的世家大族和高门显贵完全垄断。学子们只能暗中受资于商贾,官商关系不能摆到明面上。
为避免资助顾祉的事情暴露,韦庄和顾祉的关系,乔息得假装不知。
她继续在山脚等待。顾祉离开后不久,便见到韦庄下山了。
漆黑纹金的大氅拖过雪地,他脸上没了笑意,微微低头,崭新的衣裳下步伐内敛深沉,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察觉他周身气氛异常,乔息迎前道:“韦公子,这么快便下山了?”
韦庄站定,垂眼俯视她,“这人是你找来的?”
乔息愣住,见他没有后半句,茫然道:“您是问顾大人?”
他不做声。乔息摇头否认:“不是。”
韦庄眸光微敛,“你和顾祉关系很深?”
“不算深吧,前年修建堤坝时和顾大人有过一些交集,怎么了?”
韦庄不说话。
看来兄弟关系确实不好,这人还算敏感。乔息懒得多管,道:“新一批猎户进山了,韦公子方才见到了吧?”
韦庄沉默地观察她的神情,乔息由他看着,适当地对他的态度表现出茫然。
“山中泉水不干净,打些水上来。”韦庄拂袖离去
乔息恰到好处地对他的话进行反应,再应道:“好,韦公子稍等。”
似乎没看出什么,就为了说水的事下来一趟?回想韦庄刚才下山的动作,忽然发现不记得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乔息皱眉,想了想还是吩咐稻华带人去最近的村子里打井水。
好在今日带来的人手充足,两人抬一桶,往返十来次将井水抬上了山。
送完水已近午时,乔息顺便送去中午饭食。
饭食用食盒装了热水温着,山中人多,跑了几趟才全部送毕。
饮食备妥,保证山里众人都不会受饿,才轮到乔息自己的人吃饭。
刚吃上两口,韦庄贴身的一个仆从下了山,到她跟前道:“乔老板,饭食送进山不久便都凉了,公子提议山中烤肉,希望姑娘能取些炭火、调料和生肉来。”
“这会儿在山里烤肉?”稻华诧异道。
这人揖着礼弯腰,“是。”
乔息盯着这人几息,道:“好。这就准备,请公子稍侯片刻。”
这人礼完便要走,乔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芝铜。”
“芝铜,记得提醒公子,山中烤火留意不要走火。”
“是。”芝铜跑回山去了。
稻华看着她,乔息摆摆手道:“你们吃饭,另外雇人手去准备吧,备多些,我们也烤来吃一吃。”
东西村子里都有。乔息自己走了一趟,亲自挑选最好的肉与调料,购齐能做三餐的量,托村民去送。
过不多久,生火烤肉。乔息目送村民们拎大包小包进山去。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山丛林,山中明火薄烟瞧不真切,可能是雾,可能是光映雪层的反射,冷冷清清。
没过一个时辰,芝铜再次下山,和她道:“公子说希望乔老板备些瓜果。”
乔息笑,“当然,烤肉吃多容易腻,当然需用些瓜果解腻。”她吩咐稻华:“去村里买一些吧。”
挑了三四种应季瓜果,果香味在寒冷冬季不算浓烈,但是色泽好。乔息试过味道不错。
她手剥柑橘,目送村民挑着竹篓辛苦爬山。
过了申时,芝铜再次下山。
乔息笑脸道:“公子还需要什么?”
芝铜揖道:“山上风大气温低,公子说想在平坦处搭建一座木棚遮风。”
稻华惊讶道:“搭棚子?有必要么?”
“这是公子的吩咐。”芝铜作揖的手环抱身前挡着。
乔息收了笑,沉声道:“我知道了。”
前面的瓜果饭食饮水原来是在试探她的底线。
乔息耐着性子道:“棚子要建多大?若是建得太大得先通报郡府获批,可能需要大半个月的时日。若是一两日就要搭建完毕,那最多容得下韦公子一人。”
“属下需先和公子确认。”
“你去吧。”
芝铜返山。
稻华抱怨道:“大冬天建什么棚子啊。”
“进山前可能被他看见了。”
“啊?”
难道怀疑她和顾祉的关系?乔息回忆和顾祉的对话,当时周围确实没人,没道理被人偷听了去。
“算了,看他想做什么先吧。”
不到一个时辰,芝铜回来浑身冒着汗道:“公子说不用建太大,足够一两人避风即可。”
又要生事,又怕麻烦,这人真是捉摸不定。乔息点头道:“好。麻烦芝铜告知公子,我需要将临书召回,叫他去城里找集匠人。”
芝铜揖礼:“是。”
等看不到芝铜的身影了,稻华才有些生气道:“姑娘,建不建啊?”
乔息心中长叹一气,点头,“贱。”
“真的要建啊?”
乔息无奈道:“难不成想考验我是否足够服从?如果商户一同上京,临淄大贾势必得在京城安分守己。”
稻华眉头皱皱地和她一起忧心忡忡。
乔息直望向山林深处,穿过层层繁茂的雪树,试图看见密林掩映间韦庄的脸,试图与那双眼睛对视,而回应她的是深山老林不可见的重重阴影。
“说了我是一个乖巧的人。”
临书回城寻找匠人,找到合适的也得明日天亮才能进山察看地形。后半日韦庄不再提要求,乔息第二次等到天黑。
群星璀璨时,一大片火把浩浩荡荡下山,簇拥着前头的黑金大氅。韦庄背光缓步,一张脸在明暗光影中若隐若现。他往哪个方向走,火把便朝哪个方向引去,仿佛他如神明般指引着光芒所向。
乔息注意到他脸上微微带笑,眼神中隐隐有种得势的感觉,明灭间又随着他低眉垂目的动作而内敛,瞧不真切。
看来今天收获不错,乔息等他走近道:“公子回城吗?”
他淡然扫了她一眼,“走吧。”
他上了车,乔息地上站定。韦庄回头看她,道:“一起吧。”
她的马车给临书回城用了。送她来的,倒还愿意送她回去。乔息不客气,一同乘上辎车,稳稳坐妥好心道:“明日匠人察看过山中地形后,方能决定木棚如何搭建以及确定搭建所需时日。韦公子既然觉得山上风大,这段时日不如还是不要进山了,以免感染风寒。”
“我不进山,山上的棚子岂不是白建了。”他语气轻淡地说。
乔息不应,故意考验她,自然无所谓棚子会不会空置。估计建好后等新服官这群人走了,棚子还得拆。
车内较黑,城外灯火不足,仅靠车顶镂空渗入的月光照明有限,看不清楚韦庄神情。车厢也很沉默,乔息没话找话,问道:“韦公子,今日彩萤虫想必收获颇丰?”
“少。”
乔息没了找话的心情,一路沉默。
驶停士人闾里,韦庄先下车,道:“乔老板再会。”
乔息双腿还没落到地上,抬头一看,韦庄已经独自走入闾里,里门在眼前砰地合上。
四下瞬间寂静,辎车也走了,只她们自己的话不能乘辎车。
乔息和稻华对视一眼。巷子几乎没人,都在里内,这里离她的宅子还远着呢。
“姑娘,走回去吗?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宵禁了,来不及回去的。”
乔息迈步,“走吧,回府太远了,回家吧。”
乔府位于德优大街街尾的商人闾里,从这里绕过华光林能在宵禁前赶回家。而她的宅子离得远,宵禁前回不去了。
手里没个灯笼,还好月光充足。乔息带着稻华加快速度步行。
“冷吗?”
稻华摇摇头。
“你抱着我吧。”
稻华抱住她的手臂,蹭她的体温。
“姑娘,韦公子今天这一天是在做什么啊?”
“不知道,回去想想。”
地面湿滑,走得不够快。两刻钟后看见乔府屋檐,乔息小跑起来,体温更高了。
合上府门的一刻,街鼓敲响,鼓声蹿遍全街,宵禁了。
稻华松口气,问道:“这个时辰家里肯定用过晚饭了,姑娘,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先吃饭吧。”
稻华风风火火地往息院跑。乔息慢悠悠走在后面,边走边想,到息院时蜡烛已经点好了。
乔禾闻声带着表素兴奋跑来,嚷道:“姐!今天怎么回家了?也没提前说声。”
乔息进屋里洗手,“韦大人下山晚,来不及回去了,临时决定回家。”
禾禾撇嘴,“这么晚了韦大人也不送你回府。”
“送什么送,当官的人没那么好说话。”
“那也该送你回来啊。”禾禾追问:“今天怎么样啊,我听说你这两日都去淄山了,不怕吗?”
“怕也得去啊。”乔息坐下道:“先吃饭。”
晚饭很快送来,卫文郦做的饭,乔息吃得津津有味。
她在饮食上不算挑食,但口味偏辛辣,一顿饭没有辣菜她一般是不吃的。现在时辰晚了,吃辣对肠胃不好,卫文郦还是做了一碟辣炒藕片给她。
听完这两天的情况,卫文郦道:“如果临淄大贾能够携带商单上京,在京行动肯定受限。不过就算受限也不怕,还有我呢。”
乔息笑,“嗯。”
她娘在陈留襄县的产业比她更早地扩张到了长安。只要顺利定居长安,不管行动是否受限,乔息根本不怕站不稳脚跟。
“原来顾祉之前有个兄弟,还对兄弟做过那样的事。”卫文郦道:“韦大人是不是看你与顾祉熟识,于是恨屋及乌?”
“不好说。”乔息结论下得谨慎,“如果真是这样,这人未免意气用事。”
乔禾狂点头,嫌弃道:“有点幼稚。”
乔息笑,“禾禾都觉得幼稚啊。”
“我要收回说他板正的话。”
乔息笑得合不拢嘴。卫文郦问道:“之后你打算如何?”
乔息托腮,“承了我的好意,先看看他想干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