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二十一坊来客稀少,乔息刚到门口,便见一群伙计搬搬抬抬,将数台纺织机往外运送。
这是在搬运租给通织和百锦的织机。乔息往里面走,她留意韦庄动静的这两天,通织百锦针对万方外租的纺织机和织娘进行了一轮抬价竞争,租金因两家争抢而拉高到她原定计划的两倍,最终通织租了六成,百锦租了四成。
郑会寻手下的人正在指挥伙计进行清点,周围的人纷纷向她打招呼问好,乔息颔首路过,在繁忙阁门前便听见熟悉的算盘敲击声。
会寻伏案盘算,并不抬头,递给她一物。
“这是通织和百锦的抵押物。”
乔息接过来看,是两块地的地契,每块占地都有半里之大。
没什么问题,乔息案前坐下仔细翻阅。
“租金这一项赚得不少。”会寻低着头拨弄算盘,“就看他们能织多少吧。”
乔息看着地契不吭声。会寻瞧她一眼,问道:“昨天去见韦庄,他怎样?”
“好着呢,才两天就下地走动了。”乔息不咸不淡道。
“恢复得不错啊。”会寻也挺意外,抬起头来,“你有把握他会先将公主和太子的目的告诉你吗?”
“有。公主不愿意帮他,大概只能找我了。”乔息放下地契,“我哥脱籍也能让他知道,我可资助的人很多,不缺他一个,他不是首位,看他着不着急了。”
会寻挑眉,“你哥决定入仕了?”
“嗯。”乔息点头,“而且他不找白蹊通或李伯样要资助,找我,我估计白李两家上京后会遇到些事情,让他感到不可依靠。”
会寻皱眉,“什么事啊?”
“具体什么事不好猜,我估计不是好事。”乔息道:“等韦庄再养两天伤吧,我这段时日主要帮我哥把察举名额拿下。”
“为了当个官,祖籍都不要了,你哥也是下血本。”会寻看回算盘,“尽力为之吧。”
乔息也扭头去看会寻的动作,会寻只是给手下的账做个归总,没几下就算完了。
乔息看了片刻道:“把那四种布价提高到三倍吧。”
会寻刚放下笔就愣住,愕然看她,在她回视中确认不是玩笑话。
“现在?”
乔息点头,默了一会儿又改道:“抬到四倍吧。”
会寻转动身子面向她,“怎么了?出事了?”
乔息摇摇头,“我抬高布价,通织百锦肯定不满,再由我哥出面与我协商压价。我不同意,我哥便借布价这事和我闹掰,他的脱籍显得名正言顺一点。”
会寻吃惊地睁大眼睛,“用得着吗?这样做的话万方声誉会受损。”
“我还要推波助澜,抬价之后放出风声,联合通织百锦抹黑万方。”乔息话说得平淡。
会寻更惊了,不可置信道:“你要上京,不能留一个烂摊子给我。”
乔息知道会寻爱惜羽毛,眼神安抚,徐徐说服:“受损的声望可以靠之后开办庙会挽回。我们的计划是在庙会中将布匹租给商户,收取租金。我们可以兜底,庙会上生意最差的商户由我们承担七成亏损。”
“你不能留一个烂摊子给我。”会寻坚持。
“不算烂摊子,一小段时日而已,万方又不是一触即碎。通织百锦对我们的抹黑也会在我的控制下进行,不会扩大。若是连点风浪都扛不住,那齐地首富的位置也坐不了多久。”
会寻朝繁忙阁外喊:“柳未际呢?”
“不然我哥脱籍,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吗?”乔息道:“我哥这些年一直在那群权贵和富商之间游走,当个说客,帮郡府给不少货产折了价,本身在商户之间的名声就不太好。一直以来也不是没有人针对这点抹黑万方,这次和我哥划清界限,未尝不是好事。”
会寻盯她的双眼,“你惯是会说的。”
“做生意嘛,不会说怎么行。”乔息耸肩无所谓。
“还是要问问未际意见。”会寻急得站起来,大喊:“柳未际!人呢?”
“就这么定了。”乔息拍板。
郑会寻瞪着眼看她,“真逼急了,通织百锦会租其他商户的织机织娘,抬再高的价都没用。卖不出去,反而让别人坐收渔翁。”
“谁能坐收渔翁。”乔息摇头,“其他商户的织机做工较次,织娘手艺也不如我们,他们哪怕外租也收不了太高的租金,而布价抬到了四倍,他们肯定选择自己织出现布再往外卖出。”
乔息不在意道:“不过卖不出去就是了,通织百锦不会买四倍价布匹,其他商户起初会跟着我们抬价,发现卖不出去后很快就会降价。”
会寻抿唇不吭声,盯着她。
乔息转而想道:“你和未际商量一下,该不该在此时放出商单期限是一个月的消息。”
会寻皱眉,只略一思索便道:“不可。”
这会儿抬到四倍,一众商户跟抬,过不了多久发现卖不出去再集体降价,如果公开一月的期限,价格又会在临近月底时逐日涨高。如此起起伏伏,物价波动太大容易惊动官府,私营的生意当然还是不要闹大为好。
乔息暂时道:“你先和未际商量,明天给我答复。”
会寻瞪着眼目送她离去,见乔息的背影毫无收回成命的意思,最后幽幽叹气。
晚些时候柳未际从外边回来,迎面听见的便是会寻一通抱怨。
得知乔息的计划,未际皱眉,“有点凶狠啊,她心情不好?”
“都怪那个姓韦的。”会寻拍桌怒道。
“可能因为顾祉死了。”未际沉吟:“得跟禾老板说一声。”
“禾老板,”会寻道:“她妹妹也是听她的。”
“先想想怎么办吧,她定下的事不好改。”未际沉思片刻道:“先抬四倍,隔天再放出商单期限是一个月的消息,不能间隔太久。跟抬的商户应当不会太多,小商小户们很快会发现这次竞价是神仙斗法,不会有人抬高到超过我们的。”
未际只能点头,“就这样吧。”
两位副手的决定当天便传入乔息耳中,她先选澄阳麻和钟棉,一口气抬到四倍,立刻有部分商户跟抬。
四倍价已经超过了一般普通丝的价钱,为保证丝价不受影响,乔息让会寻和未际这段时日停止收购丝料,也防止其他商户对丝价做手脚。
仅过一天,坊间便起异议之声。
通织反应很快,各大布行坊市和闾里遍布白蹊通的人,在商户的议论中加入抹黑万方的言论。
临书带人推波助澜,四处游走。第二步抬高锻布和粗苎麻的价格。紧接着商单期限一月的消息放出,原本跟抬的商户接连放缓涨价的动作,静待万方下一步。
四倍价的布一匹都没卖出去,乔息和一众副手管事隐身,等待坊间议论扩大。
乔息道:“也有不少商户没有跟着抬价,他们的四种布我们继续收购。”
“一直在谈。”会寻即时掌握着最新消息,问她:“通织百锦开始向其他商户租赁织机织娘了,我们要加租吗?”
“没那么好的事,不加。”乔息道:“提高租金,再联系我们的织娘,让她们在外面这段时日按日收取报酬,越往后每日的报酬要越来越高。”
“已经很高了。她们现在一日报酬接近一百钱,放眼整个大楚都没有哪里的织娘能拿到这样的报酬。”会寻道。
“有什么关系,她们这段时日吃点好的。”乔息淡声道。
未际兴奋地击掌,“当前这情况很不错啊,临淄织娘的身价水涨船高,以后齐地丝织业的名声会打得更响。”
消息传开后,外地人不会知道这次竞价的内幕,只会记得临淄织娘一日工钱超过一百的事情。
“不止,”乔息道:“谁掌握了钱谁就说了算,往后齐地一带的女子会越来越有话语权。”
齐地侧重纺织业,加上有万方这样的龙头做标杆,织娘的地位会随着纺织业的兴盛而身价倍增。
夜里,临书将几封信件送到她案前,其中有来自白蹊通的信。
白蹊通问她一月期限的事是不是她散出去的,四倍价对她有什么好处,要她看清近期针对万方日渐加重的骂声,言语之中暗含威胁。
乔息看完便将信随手一扔,命临书将外界议论往乔汲文身上引,再约大哥后日午时清香楼一见。
消息散出去,乔息在舆论产生后首次现身。
清香楼内聚了不少探听动静的大小商户,她在众人或隐或现的注视中走入和乔汲文相约好的厢房。
大哥和嫂子已经在此等她。
“我们要在这里吵一架。”乔息坐下便道。
这一层的厢房她都定下了,临书守在门外防止监听。
“怎么吵?”乔汲文问道。
“现在的棉麻布价被抬到了四倍,你出于均输平准、把控物价的考虑要求我降价,我不同意,你就和我撕破脸。”
“好办。”乔汲文痛快答应。
杜鸣眉看看她,看看乔汲文,也郑重地跟着点头。
“之后肯定有人问起你我吵架的事,你自己应付。撕破脸后,你就去办理脱籍,从家中搬出去。”乔息道:“长安的行愚学宫里还有关系不错的人么?”
乔汲文摇头,“没有。早已没了联系。从前一起就学的人,如今大概都在朝中任职了吧,我哪怕再想联系他们也不会理我了。”
“没有便算了。脱籍之后的事全需你自己操办,若能顺利买下察举名额,你之后需全心筹备公府复试,没多少时日了。”
“我晓得。”
“买察举名额的事必须尽力。”乔息多说道:“皇帝死后太子登基,倘若需要清理某些朝堂顽固势力,或许不少职位即将空缺待补,这可能是韦庄着急拿下察举名额的原因,你也要抓住这个机会。”
乔汲文有些愕然,乔息补充道:“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
未确定的事情她一般不说,但为了让乔汲文上心,尽量在今年参加公府复试,她还是说了。
大哥颔首,“好,知道了。”
和大哥确认清楚接下来的安排,便不在此地久待。分开前,乔汲文略思索道:“吵架不够吧,怎么也得动动手。”
乔息一想也是,抬手用力朝大哥脸上甩去。
啪的一声,大哥挨了一巴掌。
杜鸣眉猝不及防,吃惊地捂嘴。
“扇蚊子呢。”乔汲文皱眉,不痛不痒,脸颊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乔息捏捏自己的掌心,她骨头软,力气小,这一巴掌已用了全力了,便道:“嫂子来。”
杜鸣眉看着乔汲文的脸,十分为难,“我下不去手。”
“有什么下不去手的,想想你婚后在我哥这里受的委屈。”
乔汲文听着不对劲,“我让你嫂子受什么委屈了?”
杜鸣眉想到什么,坚定了眼神,扬手朝乔汲文脸上扇去。
这次的啪声极为响亮。乔汲文被扇得歪了头,诧异后不解,反复地看杜鸣眉,最后软声问:“你受委屈了?”
杜鸣眉凶着脸一哼。乔息少见嫂子这幅样子,隔岸观火地笑了,转身走出去。
乔汲文避开杜鸣眉,掀翻桌案,哐啷巨响后桌上碟碗摔了一地。乔息正好打开门,这掀桌的一声响传了开去。
乔汲文追着她出来大声骂道:“我看你是在外面住得久了,连家里的名声也不顾了!”
清香楼内暗暗观察他们这边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周围忽地静了。
乔息回头,瞧见她哥半张脸鲜红的巴掌印子,冷声道:“你希望我在乎的是你的名声吧,你不也是将自己的事情放得比家里人还重要吗。”
“行!”乔汲文似气急,怒吼一声,“你有本事不听我的,后果也由你自己担着!”
乔息冷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鸣眉在原地担忧地两边看看,听见四周逐渐加大的好事者议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