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亮,乔息简单收拾行李,换乘韦庄准备好的马车。
“你到了长安的住处我来安排,先住传舍,我进宫通报公主后,看公主何时传召见你。”
“好。”
渭水南岸便是长安北城郊,往南走一段就到长安的北郊乡里。但要看到长安城门还有一段官道要走,小半天路程。
韦庄给她安排了车夫,乔息只需要坐在车里。她的行李收拾简单,其他人却没这么快,这一等就等了小半天,等到后面的乔禾和柳未际都追了上来。
过了午,其他人才收拾好再次启程出发。
她跟在服官队伍的末尾,韦庄白蹊通等人都在前面,乔息掀起车帘看郊外的风景。
“小姑娘,又是你啊。”
她又听见一声熟悉的招呼,歪头一看,旁边跟着另一辆马车,车上坐着昨晚见过的马福贵兄弟。
马老板的车身舆板湿漉漉的,车内应当装着河鲜和水桶,水漏了出来。
乔息也回笑,“是啊,这么巧。”
“我们可走慢些。”马福贵向牵绳的马富贵道:“不能超过官家的队伍。”
说着,他们的马车就后退了些,斜后方跟在乔息的车后面。
乔息想说没所谓的,路够宽,还没开口又听见了一声更为熟悉的大笑。
这笑声像是撕扯着喉咙喊出来,希望全天下的人都听得见似的。
乔息探头出去,看见车后不远跟着的是家里的车。车门开着,乔式难得没有坐在椅子上,正矮矮地立于车舆,望着前方放声大笑。
“那谁啊。”马富贵问道。
马福贵摇了摇头。
“是我爹。”乔息道:“乔式。”
她爹,大楚曾经的北方一地首富。乔式大笑,笑曾经被驱逐的北方首富时隔九年终于重返京都。
明明连城门都没看见。
“乔式……”马福贵若有所思,“有些耳熟。”
乔息浅笑,不多解释,才隔了九年,长安中估计不少人还记得她爹。
继续前行,长安城郊外的农居漫入视线。
夕阳将落,余晖包裹下的农居乍一看和临淄城没什么区别。城郊农田多,茅屋木楼泥房,单间独座,分布稀疏,每一间都带院子,沿着农田边缘排布。多数墙筑老旧,像一块块易碎的糕点。房屋稻田与泥土的气息四散浓郁,满是郊外闲适气息。
沿着木林中的田间小路前行。城郊通往城内大街的路径清晰可见,指引分明,乡里小路直通长安城核心区域。
作为大楚帝都,长安城和一般郡县不同。城墙内的区域由五座宫殿占去七成,剩下三成中的又七成是官邸、郡邸、权贵势要的府邸、太学学宫以及东西两市,是为内城,基本没有百姓居住的地方,长安平民居所的闾里和坊市都在城墙外的外城。
长安城外东南西北分六个方位,共有六乡,每乡十亭,每亭十里,一里最多一百五十户,最少一百三十户。每乡分布商贾闾里、工业匠人闾里和坊市等,多数百姓平日几乎不会进入内城。
内外城是普通百姓的说法,对乔息在内的大多数人来讲,穿过长安城界碑,也就到了长安城。但对少部分长安权贵来讲,城墙内的长安才是长安,墙外属于附属外地。
平原广阔,一望无尽。走了一个时辰,离开田区,道路宽了,土路变成砖道,前方出现闾里围墙。
视野尽头是长安城最外围的闾里,正好走在衢百乡大街。衢百乡的范围是长安城东北区域,距离渭城最近的一乡。这条街直通长安城墙,左右两侧分出街巷,入口有一群小商贩摆摊卖东西。
闾里都有里墙围挡,看不清里内情形。视线范围因里墙收紧而变窄。里墙用夯土砌起,修筑形制与临淄差不多,堪堪一人高。
乔息坐在车舆上四处看景,希望找到与儿时记忆相似之处。
车上能看见闾里房屋的飞檐与瓦顶,听见热闹的人声。各里之间街巷足够三辆马车并排,行人都贴着里墙行走,马车速度明显放缓,地下隐约听见哗哗水声。
是排水沟渠,隐在大街铺砖之下,南北贯通。多数街道下都有排水渠分支,畅通无阻地汇往长安西南方郊外的昆明池。乡里边缘的水渠铺设较薄,水声听得明显,越往城内深处走,越是听不见水流声。
找不到的。被驱逐出长安之前,以北方首富的地位,乔府坐落在内城,她对外城风景认识不多。
“小姑娘,你叫啥名儿啊?”马福贵喊着问她。
“乔息,自心息。”乔息答。
“要不我们兄弟两个给你找落脚地儿吧。”马福贵拍胸脯道:“长安我熟啊!”
马富贵也道:“你一个小姑娘,自己找,小心被人骗了去!”
乔息打量他们的神情,两兄弟状似诚恳,热情地朝她笑。她又往乔式车上看了眼,道:“好啊,那就多谢马老板了。”
本来打算随便找家传舍暂住的,她没有提前写信告知卫文郦,娘亲就没有派人来接。韦庄估计也安排不到她家人,给禾禾找个住处也方便,先落脚,后面再找宅子。
乔息仍是跟着服官的队伍。
进了城时辰已晚了,队伍中的几方人马分开行动。
乔息告诉乔式她的安排,让乔式和柳未际跟着马家兄弟走,并带走稻华和临书。
乔禾眼巴巴地看着她道:“我们不用住传舍,和娘亲的人联系,会有人给我们安排落脚地。”
禾禾有些瘦了,舟车劳顿到底吃得不好。乔息捏禾禾的脸颊,手感轻薄了。
“我让你上京前不要和娘亲去信,你告诉她了?”
“我肯定要告诉她的。”禾禾被捏着脸道:“她离开临淄前给了我镖局的位置,在衢百乡南市。”
“不用着急,今晚先住传舍,歇口气,明日再和镖局里的人联系。”乔息道。
主要是她觉得两次遇见马福贵兄弟,不像是碰巧,她想再盯一盯这两兄弟。
禾禾摸摸脸颊,“噢。”
和禾禾分开,乔息住进韦庄安排的传舍。他已支付钱两,和乔息交代几句便趁夜进宫去了。
“姑娘,这一路上老爷都在和夫人吵架。”稻华挽着她,小声地抱怨:“吵一天,然后冷战,冷战完了又吵。”
苦了他们这些旁听的。
“清净了,暂时住在这里,这段时日挑挑宅子,也看看公主那边什么吩咐。”乔息也捏捏稻华的脸颊,“你也瘦了,路上不易,歇下来便补补。”
稻华和临书纷纷点头。
隔日,韦庄还没回来,乔息先去找家人。
福贵酒楼位于衢百乡无巧亭的北市,马家兄弟的住处在北市附近的积皑里,他们给乔式找的住处也是积皑里的传舍。
带有传舍的居民闾里无需相关印信可直接进入,乔息一眼便看见面朝里门的传舍。
乔禾正好走出来,抬头看见她,嚷着一声:“姐!”就跑过来。
“你去哪里了?你昨晚住在哪儿?”禾禾扒拉着她撒娇,“我想和你一起住。”
“爹和惠娘还在吵架吗?”乔息往里面看。
“嗯!”禾禾点头。
“你可以先去镖局看看娘亲安排的宅子,如果不喜欢的话就和惠娘一起去外面挑看,买你们喜欢的。”乔息道:“我暂时不和你们一块,我得看看公主那边有什么吩咐。”
禾禾不开心地嘟嘴,虽然不开心,却没什么抱怨。
乔式和孙惠分了两间厢房住,乔息先去看了惠娘。孙惠在屋里偷偷抹眼泪,显然是刚刚吵完架被气到了。
乔息低声安抚惠娘,没说两句,隔壁屋里的善文推着乔式走了过来。
“息儿,为父想好了。”乔式唤她道:“不论这次汲文能否通过公府复试,我们一家定居长安,不再回来了。”
她还未开口,孙惠忍不住斥驳道:“不回来?你让音儿怎么办?汲文复试若不通过,我们一家必须回临淄!”
乔式一点即燃,当着乔息的面吵起来:“从前说过多少次,我们乔式女儿只招赘,不外嫁!是她自己非要嫁人!总说我强迫你们,就这一件,我依了你们的意,如今知道好歹了,后悔了?我看你们以后还听不听我的!”
“音儿的夫家待她很好,好过在你这个当爹的家里!”孙惠通红着双眼骂道。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我早便知道我们一家总有一天能够回到长安来!音儿哪怕非要外嫁,嫁给长安的人家难道比临淄差?”
乔式扯着嗓子吼,脸部肌肉都在抖动。孙惠越气越急,泪流满面。乔息走去孙惠身边,轻拍后背顺气。
“我说过无数次,万万不可鼠目寸光,凡事慎重考虑后再行决定,你们一个个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乔式拍打椅子扶手增强气势,手指了全部人。
孙惠辩驳不过,愤恨地不看乔式。
“家里人总是吵架,我是十分理解姐姐不愿意住在家里的。”乔禾缩着脑袋看这几个人,小声道:“只能靠嫁人另寻出路......”
“为父气的便是她的决定!”乔式倏地提高音量,对乔禾道:“你可千万不能学她,脑子不清醒!她若想要旁的出路,怎可能只有嫁人这一条?十几年的经商之道我是白教她了吗?!她若真硬气,就该学学息儿,挺直了腰杆挣大钱,当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有谁会说不?”
“爹,我说过别拿我做比较。”乔息开口。
看了她一眼,乔式暂时住了嘴,重重喘气平复面部的颤抖。
乔息搂着孙惠的肩膀,安慰道:“惠娘别伤心了,什么时候想回临淄了随时便走,不管我哥能不能通过复试。我尽快买艘船,长安和临淄之间往返走水路挺方便的。姐姐那边想要什么都能给,你想给姐姐寄东西时也都能寄。小件大件的东西都能寄,我会找人负责运送。”
孙惠留下心疼的眼泪,“这一个家,散成什么样子。”
乔息也有这感慨,孙惠一对儿女,一个嫁在临淄,一个脱离祖籍。这个家是挺散的。不过真论起来,这个家自她小时候便不怎么凝聚,长大了散了也是必然。
吵起来真是倍感头疼,完全不顾子女。如果她娘在这,还能帮着镇压她爹,孙惠有时候凭自己一个人当真吵不过。
好在巳时临书从外面回来,给乔息带来口信。韦庄告诉她即刻进宫,午前面见成熙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