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是今程第一次接触拍戏。

今程是福利院里长得最好看的小孩儿，眼睛大大的，声音也柔柔的，像是个小女生，因此总是格外受来这想要领养孩子夫妇的青睐。

他们的目光总是被今程吸引过去，福利院的老师会告诉他们：这个叫小橙子，大名程橙，是个很听话的小男孩儿。

他是被人扔到福利院门口的，身上没有任何信物，只是左手上抓着一瓣小橙子，所以福利院的老师都叫他小橙子。

但今程一直没有被领养出去，反而因此遭到了其他孩子们的霸凌。

他们会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抢今程的食物，让他吃不上饭，还会给他的床铺洒上水，把他的床铺弄得湿湿的，让人睡起来很不舒服。

那些孩子想看今程笑话，但今程每次被整，脸上的表情永远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激不起他任何情绪一样，只是平静的将残局收拾干净。

他现在无法和那些大孩子抗衡，但他总有一天会出去，不会一直腐烂在这个小院子里。

有人偷偷听老师议论过：“小橙子才五岁，怎么那么阴郁啊，怪不得那些夫妻都不想要他。”

于是他又被孩子们安上了一个“阴郁”的罪名，即便那些孩子们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那天，福利院来了一群人，说是要在这些孩子里，选一个最好看的，去做大明星。

大明星。就是电视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哥哥姐姐吗？

年幼的孩子们对福利院外面的世界全然无知，只能从公共娱乐区那里摆着的一个老电视上窥得一二，但他们无一不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向往。

他们的审美还没有被塑造，但能从老师和那些来领养孩子或者做义工的人口中知道，福利院最漂亮的孩子，就是小橙子。

领头的张子顺说：“我们别让他去了。”

“那怎么办？”小团体里的孩子叽叽喳喳的。

“不然把他关起来？”一个瘦的像猴子一样的小孩儿出主意道。

张子顺说：“你好聪明。”

小橙子昨天刚从老师口中得知，今天会有人带漂亮的小孩儿离开福利院，小橙子虽然内心很期待，但还是闭着眼睛，硬生生让自己早早睡着了，以免第二天气色不好。

第二天一早，他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被张子顺几个人拖到了后面的仓库里，反锁上了。

“你好好待在这里，等我选上了大明星，再放你出去。”张子顺叉着腰说。

这个福利院实在是太偏僻了，很少有人捐款，只有两个老师管着一大堆小孩儿，还要应付各项事宜，所以就算有些事情明明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很多时候老师也不会管，更何况欺负今程的事也不止发生过一次两次了，从来没出过什么大事，所以老师们都放心的很。

就像刚刚，他被拖走的时候明明看到小华老师看他了……

日头一点点西斜，被关在仓库里的今程第无数次尝试，终于扒上了仓库后面那个小窗户，两只小手都被划破了，手上有血流出来，在土墙上和黄色的土混到一起，把被蹭掉的土沫又凝结成了块块儿。

小今程翻过窗户，重重的从窗户的另一边掉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小今程冷静了一下，努力把脑袋里的嗡鸣声赶走，然后用衣摆上唯一一块干净的地方擦了擦脸，让自己的脸变得干净一点。

他半点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向着福利院接待客人的地方跑过去。

小橙子被带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福利院所有人都记得那天执行导演本来兴致缺缺，打算告辞离去了，但看到脏兮兮的今程跑出来的瞬间，眼睛突然一亮，说：“好漂亮的小女孩儿。”

小华老师把今程拉过来拍了拍土，对执行导演说：“这个是男孩儿。”

执行导演皱了皱眉头，捏着今程的下巴摆来摆去，想了很久，说：“算了，男孩儿也行，就要这个了。”

那时候，小小的今程还不知道，这句话是他半生厄运的题笔。

他被换了漂亮的裙子，和脏兮兮沾满污秽的裙子，在不同的高大油腻的男人包围下，在摄像机的面前，扮演成另一个性别和另一个人，诠释她从富家大小姐到伟大的主角父亲立誓报仇的引子。

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是哭着说他不想再扮女孩子了，但没有人在乎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人的哭泣，他们看不见他，于是小今程也冷静下来了，他知道只有好好扮女孩子，自己才有出路，小今程不哭了。

这个取景地是要拍摄主角得知女儿的遭遇后，回忆起带女儿去乡下玩乐的快乐时光，所以小今程被打扮的非常好看，穿着华丽的带着褶皱泡泡的公主裙，漂亮的小跟鞋，还有很大的带有羽毛的帽子。

小今程不喜欢这个鞋子，因为它只是外表很好看，但穿起来很硬，咯得脚疼。

于是等他的戏份拍摄完成后，小今程偷偷把鞋子脱下来，藏在了石头后面，等回去的时候，他再把鞋子穿上。

他乖乖的坐到一边，等到日头西斜，寻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手往后面去摸鞋子。

左手被淋的湿湿的，他只摸到了很多水。

石头后面的小溪涌上来，把鞋子冲走了。

小今程扭头看了眼摄制组，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心里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人对他很凶，一个镜头不合适，都会骂他，所以小今程从不敢做错事，生怕惹了人厌恶，丧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他不想再回福利院了。

可是他把看起来很贵的鞋子弄丢了。

小今程沿着小溪的流向一路找，不知道找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大石头前面，找到了被大石头挡住没有被冲走的鞋子。

他长舒一口气，趴在河边把鞋子捞回来，穿上湿透的鞋子返回拍摄地，然而那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们都把小今程忘记了。

小今程蹲在小溪旁发呆，心想这下可好了，这些人不带他走了，福利院他也回不去了，小橙子要变成一个小叫花子了。

“喂，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这？”

有一个声音在他脑袋顶上响起，小今程眼睛一亮，连忙抬头，却看到是一个陌生的漂亮哥哥。

他又低下头了。

漂亮哥哥蹲下身和他平齐，很仔细的问他：“你爸爸妈妈呢？”

小今程嘴一撇，眼泪啪哒啪哒就往小溪里面掉。

漂亮哥哥一下子就慌了：“你别哭呀，你怎么了？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

小今程压着哭腔，不想让别人听出来，他看了眼鞋子上被石头划了一块儿的口子，说：“我的鞋子坏了。”

漂亮哥哥听到这个理由，才放心地吐出一口气：“没关系啦。”他想了想，坐在了小今程的旁边，把自己的鞋脱了，然后抓住今程的脚，帮他把坏了的鞋换成了自己的，“你穿我的吧。”

他站起来，把有点小的女鞋穿在自己脚上，然后朝今程伸出了手：“你裙子都湿了，要不要先去我家弄一下。我背你？”

今程愣了愣，他问：“为什么？”

在他的意识里，人与人之间不会有“背”这么亲密的举动，他从小就没被人背过，最最亲密的接触除了小时候老师给他擦脸，就是张子顺他们想要把拳头挥在他身上的时候。

但漂亮哥哥却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漂亮哥哥说：“你是女孩子嘛，女孩子当然要被多照顾一点啦。”

今程漂亮的眼睛眨了眨：“那男孩子呢？”

“男孩子要自己走，多锻炼锻炼，以后可以保护女孩子。”漂亮哥哥说。

小今程张了张嘴，把刚才想说自己是男孩子的话咽了回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漂亮哥哥的手。

漂亮哥哥一下子把他拽了过去，他猝不及防间跌进那个人的怀抱，温柔的柠檬味道一下子炸开在他鼻端，他本能地想要推开，却又留恋于这新奇的感受，于是手腕横抵在那人的胸口处，力道让人猜不出是推了没推。

漂亮哥哥却一点没注意到他敏感的小心思，转过身就道：“上来。”

于是今程爬上了他的后背。

和柠檬贴贴的感觉，真的很舒服，怪不得他偶尔看到福利院外面的小孩，会经常让爸爸妈妈抱，不抱就哭的跟什么似的。

因为，真的很舒服。

今程把头埋进了漂亮哥哥的脖子里，吸取着温暖的柠檬香。

其实做女孩子也蛮好的，他就做一会会儿……

“这里是我爷爷的家，不过我爷爷生病了，爸爸妈妈带他去市里的医院看病了，所以只有我在。”漂亮哥哥说。

他想让今程洗个澡，再换身干净的衣服，但两个人对着繁复华丽的裙子折腾了半天，也愣是没法子把这玩意儿从今程身上脱下来。

于是他只好把电暖风拿过来插上电摇头，看了看又拿了一个，两个电暖风360度对着今程吹热风。

这样就不会感冒啦！

今程穿着宽大的裙子正襟危坐在两道金灿灿的光芒之间，好像小公主一样。

韩至意看了一会儿，去冰箱里给小公主拿了自己昨天没舍得吃的一块蛋糕，递给他：“给你吃。”

今程只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好奇地左右看看，然后一大口咬在了蛋糕上，沾的嘴边和鼻尖上都是奶油。

还没吃完，金灿灿的小公主就开始流汗，漂亮哥哥手忙脚乱地又把电暖风关上一个，另一个只调了最低档，小今程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手上还不忘吃哥哥给他的小蛋糕。

奶油像云朵一样，放到嘴里入口即化，整个口腔到鼻腔里都是甜甜的味道。

韩至意拿了纸，凑到他身边倾斜着身子帮他擦嘴边上的奶油，模样很认真。

“这样会不会冷啊？”漂亮哥哥看着两个电暖风和今程身上脱不下来的湿衣服泛起了愁，不过小今程并没有回复他这句问话。

今程觉得，漂亮哥哥家的卫生纸材质都和福利院不一样，也像云朵一样，于是他也像踩在了云端一般，问这个被黄色的灯光照的暖融融的漂亮哥哥：“哥哥，你还缺小孩子吗？”